韩少功汨罗是我特别熟悉的一个家园
十月的瓷城醴陵,木芙蓉开得颤颤巍巍,一幅人间好光景的气象。韩少功散文集《人生忽然》发布,渌江讲堂之上的他虽双鬓已白却精神抖擞,和读者分享书名的来源:“忽啊,这个忽字在汉语里面有几种解释,第一个是快,我今年已经快七十了,回头一想日子真是过得快,忽然的感觉迎面扑来......” 会后,我与前辈记者们有幸运采访到这个“既古典又现代”的作家,记录于此,以下为韩少功口述: 从长沙下乡到汨罗 下乡到汨罗那一年,我16岁。当时没什么想法,觉得像旅游一样,挺好的。呆了两三天才发现不是旅游。不行,回去?户口已经转到那里回不去了。离开了学校、父母,就必须独立地一个人闯荡江湖是吧?你要谋生,要养活自己,就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去。这让我真正开始人生、走向社会。 在乡村劳动大概有六年时间,我对汨罗十分熟悉,能讲一口地道的当地方言,这是我青春的记忆。农村的吃、住条件都很艰苦,做什么?劳动!哎呀辛苦得很,我们叫两头黑:白天天不亮出去,晚上天黑了才回来。我在一个一百多号人的茶厂,主要任务是旱地开荒,开了五千多亩茶园。第一年、第二年开荒,挖出好多野坟呐,那些农民怕鬼,一碰到这些事情就指使我们去干。哈哈哈哈(笑)他们说,城里伢子不信鬼,你们是唯物主义者嘛,受了党的教育,你们去干。 散文集《人生忽然》书影 想回长沙。“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年轻特别多愁善感嘛,就经常会写一些日记,也许那是写作的起步,这次在《人生忽然》里面发表了一部分日记。也不敢想自己会成为作家,觉得这个事情太遥远,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其实我原本数学特别好,初一就把初三的数学全部学完。考大学时,文理科是同一张数学卷子,我没有上过高中,初二初三都没上过,也就大概二十来天时间,借了数学课本一天看一本,觉得很容易懂,看完就做点题目巩固一下,后来我考了97分。当时闲着无聊,逞能嘛,还把理科生的题目都做完了,他们说文科生不用做这道题目。历史因素中断了我命运的道路,把我抛到汨罗的乡下。如果没有这些原因,我可能就是个理科生,或许会当工程师。 待在那里时是度日如年,想着有什么机会就赶快跑,但离开以后当它不再切实发生、给你切肤之痛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变得很淡,反而会像酿蜜一样的,成了美好的回忆。 由海南再回汨罗 后来再回汨罗,不是看到什么东西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没有那么戏剧化的情节。十九年前,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我的小说集,我老伴写了一个短短的跋,已经预告了我们的回乡。我回到城市后,有些同伴在工厂里面,收入会比他们在农村高,但是我发现他们的工作是很没人性的,比如说在单调的流水线,一天几千个重复的动作,就像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里拧螺丝一样,我说这种东西哪有农村好玩啊,农村的劳动是千变万化的,今天干的和明天干的不一样,今天开花了明天结果啦,今天要插秧了明天要牵藤了。显然,问题在哪儿?搞农业比较穷。如果排除这一点,农村的工作是很人性化的。而城市工厂的流水线、白领工作的格子间,像个大车间,还要被主管监视,很没意思,所以那时候我们就决定,只要我们不穷了,哪一天还是要回到乡下去。 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因为我懂汨罗的方言,在乡下待的一个重要条件是和他们语言相通。你如果操一口普通话,那人家就会对你彬彬有礼,却拒之千里。我必须让他们觉得我是自己人,所以说语言是重要条件。海南也有很多漂亮的地方,但是我不懂海南话啊,很难进入到他们的内心和生活。 你问我汨罗有什么独特之处?其实每个地方有它自己的特点,在现代社会谈到这个特点的时候要稍微谨慎一点。因为交通工具、通讯工具很发达,人的交流很频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讨论地域文化的特点和界限,会发现它在慢慢变得模糊,或者是犬牙交错一些,不大容易下一个结论说某一个地方人特别。比如说我们谈到湖湘文化经常会用一些简单的词去概括:啊,湖南人耐得烦、霸得忙,敢为天下先。这太粗糙了,你以为广东人他不敢为天下先吗?所以做概括时稍微要谨慎,不要太冒失、太轻率。当然你去细细体会有些因为地理的、气候的、物产的、人种的、文化的这些原因,山区和湖区的人可能有一些区别,比如讲常德话和讲湘中方言的地方又会有不同的特点。但是很难一一地用一个短的列表列出来,这个要慢慢体会。 年,我在海南的工作有很多没有太多意思的事务,想找个方法屏蔽一下,就决定回到湖南,在汨罗乡下的一个山村里盖了个房子,那时候材料、人工费用也不高,打算每年在那里居住一段时间。年以后,我有比较多的时间缩在汨罗的山村里。当然,很多农民无法理解,当时乡下人都在往城里跑,有钱的去县城,更有钱的去省城,更更有钱的就去北上广。移民的大潮是乡村往城市里集中。我呢,跑到乡下去,有点像是一个奇怪的逆行者。 落成,年 这个人为什么这样?他们有很多疑问,有的人猜测我是不是犯了事在躲案子;或者躲债务;或者犯错误已受处分,对人生感到很灰暗跑到这里羞于见人,种种猜测都有,但这个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慢慢知道我是个作家,但对作家也不是太了解,作家干嘛的呢?有点见识的人以为作家可能是个记者,写新闻的。也有一些人想作家可能是特别会写对联啊,写祭文啊,是乡村的秀才。但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他们完全不懂文学。乡村里的文学有自己的活动方式,比方说写对联他们特别讲究,一字一句,旁边人都要七嘴八舌挑剔,那就是他们最大的文学活动。对联就是很短小的诗嘛。所以他们凡是有点文化的人都会参与到这种微型诗歌的创作活动中去。 时间长了,他们也知道我写书,开始关心我写了些什么。我后来在这里写了长篇散文《山南水北》,70%-80%的人物都有原型,当然我写的时候会很谨慎,把人名、地名改掉,让他们尽量不要对号入座。我怕写一些不是特别光彩的东西他们会生气。其实呢,他们后来都猜得出来,其中里面一个医生就跟我说过。因为我在书里面把他写成一个神医,他有点小得意,但他不满意,这个医生怎么是个塌鼻子?他就说:“啊,这个老韩我要找他谈谈。”因为他年纪很大,最终也没找到机会和我谈。可见我那本书不光是知识分子,好多农民也能读进去。他们的评论都挺好的,我非常希望我的书有这样的效果:就是在文人、文学爱好者圈子之外,也有很多底层的读者阅读,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汨罗的人和事 汨罗就是我特别熟悉的一个家园,我在这里比在我出生地长沙呆的时间更久。我在长沙度过我的童年,也学习、工作过,但在汨罗累计时间更多,所以对汨罗更知根知底一点,汨罗也给我一些好的知识、经验、快乐。 到了乡下之后,有清洁的空气、水源,可口的瓜菜,当然也有更多接近大自然的机会。在乡下每天一开门见不到多少人,但是可以见到很多植物、动物,成天打交道的是日、月、山川、花、草、虫、鱼,心情好,人见到人比较烦,但在大自然的交流中会变得非常平静、放松。乡下有很多底层的老百姓,城市里面比如说楼道里碰到一个邻居,城市人都有忍不住打量对方一下的习惯,看看对方是个什么人?值不值得我尊重?他的身份是怎样的?地位怎么样?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显得自己不过于谄媚又不过于高傲,他会有很多心里的小九九。但是乡下人特点是:认为所有人都比我高,我们是最底层的人。他不会有任何心里的提防、戒备、自我保护。所以乡下人的笑容特别天然,城里人的笑容被各种电视、镜头、广告所训化,表现的是一种模式化,甚至是规格化的笑。我曾经看到有一个孩子照相,他的妈妈就说,牙齿不能露太多了,一定要把标准控制住。什么样的是美?他们模仿的对象都是广告、好莱坞明星等等。但乡下人没有这一套,甚至我们山居很少见到人,见到人就特别高兴、特别亲。我觉得这种笑简直没办法形容,有时候像一个蛤蟆笑了,一个驴子笑了,像一条鱼笑了。 旧业, 城市里面我们能看到月亮吗?恐怕很少,我们看到路灯更多一点。但在乡下月亮是一种巨大的存在,经常晚上出来就会发现月光笼罩你就像太阳一样,泼洒而来、汹涌而来,十分震撼。声音的传播度、能见度也很高。乡下夜里太静了嘛,有时候几里之外有人走路在咳嗽、悄悄私语也好像影影约约可以听到,声音可以从很远的地方传到你的墙根下,那种感觉太奇怪、太好了。 当然这都是些小细节,最重要的是你可以在这里理解文学圈外更多的人,农民啊,商人啊,基层干部啊,小学教师啊等等,他们的思维方式、兴奋点和我们可能有很大距离,这种距离就是我们认识社会的一个好机会。对于作家来说,我觉得这是一种特别好的充电方式。 以前的作家,尤其是职业作家会通过采风、挂职锻炼补充一些生活体验,其实这些方法都非常有限,当然聊胜于无。去采访的话,被采访对象会紧张,他不知道你干嘛,所以他会小心地判断、揣摩你,为了保护自己很多东西不说。讲一些套话、官话、空话来搪塞你,或者三言两语把你打发掉,尤其对作家来说基本上是低效的。也许某些新闻记者,只是写一个短新闻,那采访一下就可以。作家最重要的是了解人性,这种东西不能靠采访,不能靠短时间的走马观花。它需要在生活中很自然地碰到、接触到,以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方式去发现。就是说根本不能带着很功利的态度去做这些事情,天天瞪着眼睛去找,哎呀哪个是人物,哪个来推动情节,不行的,那你的收获可能会很小。一旦你融入到他们中间去,就会在不经意间发现很多人心灵向你开放,话匣子就打开了,这时候就是有所发现的大好时机。 集会,,曾时雨摄 乡下人有个特点就是受教育程度比城市低,导致他们很少用概念和逻辑来表达感受,而是经常用讲故事和描述的方式说话。他们中间会生成一些特别好的口语天才,讲话特别生动,语言中充满画面感、绘声绘色,其实和文学亲缘关系特别近。比如他们特别生气时骂人,不像博士、教授,书读多了以后不太会骂人,只会说你太坏了!坏得让我吃惊了!乡下人骂人很生动,我们那里有一个人骂他儿子:我要一巴掌把你打到贴在墙上当画看。我要把你夹在铁匠的墩子上当铁打。哈哈哈(笑)你说他啰嗦不啰嗦,但他就是把整个画面、过程给描述出来,对吧?打就打呗,怎么贴在墙上当画看?你注意到这个语言特点:特别具体、生动、有画面感。这是什么?其实这是文学的想象力和造型能力,可以作为我们文学上的老师,他们的口语经常给我们提供新的语言的养分。 串门, 方言是一种文化语言,而普通话是一种工具语言。当然普通话很多也是从方言里来的,但因为普通话作为一种标准化的、准确无误地达到交流的工具,它要避免任何歧义,所以它越来越精确、规范。工具语言和文化语言是有同有异的,但是呢,我们会发现中国人的笑话讲给英国人听有时候他不笑,我们南方人的笑话讲给北方人听,北方人不笑。那它损耗了什么?一定是损耗了某种意味,这种意味可能是某种形象、某种韵律、感觉、联想的空间等等。这种就是文化的创造。所以说在工具语言和文化语言中间我们尽量地求一种平衡,我们不认为写出来文化是很文化、生动是很生动,但是人家听不懂,要兼顾到传达给以另外的语言为母语的、使用工具语言的人也能听懂。 你们其实把城乡的区别看得夸张了。就我在乡下多年的体会,乡下问题城里有,城里有的问题乡下也差不多都有。我举个例子,有一次喝酒,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酒过三巡说:“老韩,问你一个问题,我看了几十部电视连续剧也没找到答案。”我说什么问题这么难解决,我也不一定回答得上。“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友情?”我就笑,我说这是问琼瑶的问题不是问我的问题。哈哈哈哈哈(笑)你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他也在苦恼这些问题,和城里的小鲜肉想得差不多嘛,所以说,从这一点我就知道:只是农民的表达方式和表达习惯和城里人不一样。就像这个问题他会喝完酒后在某种特别的情况下讲出来,平常不会讲。不像有些小鲜肉经常挂在嘴上,热情奔放、死去活来地爱来爱去,虽然他的方式不一样,但其实他心里纠结的某些问题也是和城里人同频共振的。乡下的特点是传统的旧知识多一点。像中草药知识,成年的农民基本上也是半个医生。都会抓点草药,感冒了自己捏巴捏巴,搞点草药自己治,这个知识城里人哪有?年轻人哪有?根本不可能有,当然城里人有些知识他们也没有。 PS:特别感谢 想取一个后现代一点的笔名先生对本文的支持。欢 迎 关 注 多读书! 多读书!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mufuronga.com/mfrpz/9169.html
- 上一篇文章: 莲花人小时候常见又叫不上名的植物,太全了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