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来最爱去的地儿,当属坐落在钟山脚下的梅花山。梅花山光秃秃的,除了一大丛红如焰火的彼岸花,似乎没什么招摇的景致。

在山的最北边,有一座红苑,是一个几近颓败的地方,故而四面悄然,一丝儿人声也听不见。秋分过后,这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去处了。最夺人眼眸的,是端坐在秋池上大如碧玉盘的王莲,和万笔齐发的菖蒲,恍若刺向云端的绿剑。秋风无影,却吹得人发涩,那十来天前还浑美的荷叶,目今早枯得可怜。但如果踏着雨雾桂霭一壁慢慢地走,不经意间就能与秋分之后开得最烂漫的花相遇。

说也巧的很,刚趁步过了“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的潇湘院落,就适逢与黛玉生平难割难舍的三种植物:残荷叶、秋海棠、木芙蓉。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红颜自古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我走得极慢,及至念了十来遍的诗,才踩着乱芜黄叶,继续到对岸的山坡上游玩。

坡顶上孤寂寂的,惟有一座四角亭,迎栏题着“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字样。亭中向来一个人影儿没有,却在年年秋天刚过了一半的时候,一大片木芙蓉花约好了似的在亭下应时而开。这个场景,东坡的一句诗恰能写照: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

法桐叶、乌桕叶、鹅掌楸叶、朴树叶、三角枫叶、南天竹叶、琵琶叶、以及各色的梅叶、杏叶、李叶、桃叶、柳叶都绿中泛黄,一张张失却了生命光泽的黄黄儿脸,像过气的美人。倘再不曾留意到那萎黄木叶下饱满丰盈的果子,定要生出几分秋悲来。这时分,栾树的花儿刚落得满地都是,鹅掌楸的花儿还未着色,桂花呢,在湿漉漉的秋雨中细细地透出几丝香意。秋天的美,似乎更偏重幽寂的风致,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见赏得来的。

惟有那几十竿丛生的木芙蓉,在秋风中开得最为烂漫。它的叶硕如梧桐、碧如芭蕉,它的花轻若染缯、娇若菡萏,在这满庭黄叶怨秋风的次第,卷舒开合,惹人怜惜。

木芙蓉虽有数色,或白、或红、或杂色,我却独喜那一抹盈柔娇俏的粉色,呼之“粉芙”。粉芙之可爱,非别的花木可比。自古桃艳、梅傲、菊隐、兰幽,各有各的偏性,也自然应了文人轻许的本性。粉芙则不然,它娇俏而不浓艳如桃花,柔和而不寡淡如菊花,清雅而不孤寂如兰花,芬芳而不馥郁如桂花,娟静而不高傲如梅花,可谓是所有花木中最没有架子的了。

窃以为,木芙蓉花是我见过的所有花中最像女人的。也许,清人雪芹也曾有过这样的体会,他以木芙蓉拟写出了一个让大观园百花黯然失色的林黛玉。

黛玉兼有宝钗之淡、湘云之真、探春之慧、岫烟之逸、妙玉之洁,是大观园中惟一一个深得女子之真、善、美者。在红楼六十三回,黛玉掣得一根签,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花签背面一句有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从此,黛玉成了木芙蓉花的化身。

这木芙蓉花,也集樱花之柔、杏花之淡、梨花之净,海棠之袅、桃花之娇,是第一个雅俗共赏的花。正如黛玉,不仅让宝玉见之忘俗,也让破落户王熙凤见了惊叹“世上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让粗鄙不堪的薛呆子瞥见酥倒流涎,让被宝钗差来送礼的老婆子咂嘴咋舌,让贾琏的小厮兴儿满口称赞。

这种人人皆能觉知思慕的美,看在了曹雪芹的第一知己,时常一语中的的脂砚斋眼里,他说黛玉:“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颠倒天下裙衩矣。”也许只有这般美,方能符合张潮《幽梦影》对美人的定义:“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真实的黛玉美得如何,我没见过,但如果要以一个字来称道这番美,“灵”字最宜。红楼群芳各有其美,但雪芹在黛玉的身上付诸了最多的灵秀之笔,故而纵览百卉之英茂,亦无斯华之独灵,可见偏爱之甚。

古来写芙蓉之笔,以高蟾之“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和欧阳修之“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为最,雪芹亦以此托情,偏偏让黛玉掣得一支芙蓉签,上云“风露清愁”之语,诸如这般从细处着笔穷书黛玉之“灵”的例子遍洒红楼字里行间。

清代《广群芳谱》中就去意此诗,这样描述芙蓉:“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这是以木芙蓉花比君子之德了,君子安生安死,于气之屈伸无所施其作为,俟命而已矣,木芙蓉花亦然,开在秋江之侧,虽无水芙蓉之盛名,却比之毫不失色。不识真假者,误作“秋莲”,却不知古来凡尘篱落之家,皆尚种之,每每秋来时候,便傍水吐葩,仙韵袅袅,实在是令人不可小觑的“阆苑仙葩”。

文人见之,想到了他怀才不遇的身世,便曰:木芙蓉是“拒霜之花”。其实,木芙蓉的花期从每年的八月持续到十月,有的甚至从七月上旬一直开到十一月。要说是拒霜花,确实有些牵强附会了。再看每一朵木芙蓉花,朝开暮落,生命周期只有短短的一天,名副其实的“薄命花”也。

不仅木芙蓉,以芙蓉为名的“草芙蓉”也是如此,绽放与败落不过短短数十个时辰而已。但木芙蓉这样的花,似乎并不惧于风刀霜剑。在含苞待放的那一刻,它用尽自己一年来所蓄积的全部力量,开得轻柔又饱满,活似一朵一朵的云,驾着秋风坠入红尘。

我知道木芙蓉花快凋落了,弓着腰穿枝踱叶地走到了它的深处,挨着它的花叶贴近了看。木芙蓉绝不是那种只可远观、不可近赏的花,愈近,愈讶叹它毫无瑕疵的美。它的叶片虽无甚特色,甚至打着虫眼,像生在乡野僻处的构树叶子,但花竟开出了清风朗月的气格。透过微光看,每一瓣花都在发着温和的光。这种美,我只在这样的时刻感受过。

天生洁白的婴儿睡着的时候,和煦的晨光透过窗,倾泻在它的脸蛋上;夜最深的时候,水一般的月光慢盈盈地洒在湖面,没有一丝微涟;两个互知心事的人,一声不语地促膝坐在秋千上,任凭它一高一低地晃……

这样的时刻,恍如一朵木芙蓉花的绽放,每一个细胞都全然地投入到自然的因缘世界里,直到涨开、爆破、饱满,然后不知不觉地凋零。即便从开到落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它也丝毫觉察不到,这才是内在生命的有情。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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