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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诗话

14王维:五言律诗三首 

15王维:五言律诗二首

16孟浩然:五言律诗三首

17孟浩然:五言律诗又三首

18高适:燕歌行

19岑参:七言歌行二首

20早朝大明宫唱和诗四首

21王湾:五言律诗二首

22边塞绝句四首

23五言绝句四首

24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25王昌龄:七言绝句四首

26李颀:渔父歌

27李颀:听董大弹胡筛声兼语弄寄房给事 

28黄鹤楼与凤皇台

29李白:古风三首

30李白:蜀道难

31李白:战城南

32李白:将进酒

33李白: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

34李白:五言律诗三首

35杜甫:哀江头

36杜甫:新安吏

37杜甫:无家别

38杜甫:悲陈陶 悲青坂

39杜甫:七言律诗二首

40杜甫:吴体七言律诗二首

41杜甫:五言律诗二首

42盛唐诗余话

中唐诗话

43张志和:渔歌五首

44李冶:寄校书七兄

45刘长卿:五言律诗三首

46韦应物:自叙诗二首

47韦应物:五言古律三首

48钱起:湘灵鼓瑟

49韩翃:七言绝句三首

50韩翃:送中兄典邵州

51卢纶:七言律诗二首(本贴内容从这里开始)

52戴叔伦:七言歌行二首

53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

54王建:乐府歌行二首

55王建:宫词八首

56张籍:节妇吟

57韩愈:山石

58韩愈:落齿

59韩愈:华山女

60刘禹锡:竹枝词九首

61刘禹锡:绝句二首

62柳宗元:五言古诗四首

63孟郊:诗三首(本贴内容到此结束)

64贾岛:诗六首

65张继:枫桥夜泊

66严维:酬刘员外见寄

67白居易讽谕诗:两朱阁

68白居易感伤诗:霓裳羽衣歌

69白居易:闲适诗十一首

70元稍艳诗:会真诗

71李贺:诗三首

72沈亚之:诗二首

73朱庆除:七言绝句二首

74张枯:诗十首

75姚合:诗十首

76寒山子:诗十一首

77中唐诗余话

晚唐诗话

78李商隐:锦瑟

79李商隐:七言绝句四首

80温庭筠:五七言诗四首

81温庭筠:菩萨蛮

82杜牧:七言绝句十一首

83许浑:金陵怀古

84郑鹧鸪诗

85曹唐:游仙诗

86章碣:诗三首

87李群玉:黄陵庙诗

88刘驾:诗八首

89秦韬玉:贫女

90皮日休 陆龟蒙:杂体诗五首

91三家咏史诗十首

92韩偓:香奁诗 长短句六首

93韦庄:秦妇吟

94晚唐诗余话

95唐女诗人

96六言诗

97联句诗

98唐人诗论鸟瞰

99唐诗绝句杂说

历代唐诗选本叙录

51.卢纶:七言律诗二首

  至德中途中书事寄李僴   

  乱离无处不伤情,况复看碑对古城。   

  路绕寒山人独去,月临秋水雁空惊。   

  颜衰重喜归乡国,身贱多惭问姓名。   

  今日主人还共醉,应怜世故一儒生。   

  晚次鄂州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卢纶,字允言,河中郡蒲城(今山西永济)人。天宝末,避安史之乱,流寓鄱阳。大历初,举进士不及第。由于宰相元载一向器重他,取其诗进呈,并为他推荐,因得补阌乡尉,逐渐升迁为监察御史。因事托病辞职,回河中。其时浑瑊为河中帅,便请他为帅府判官。卢纶在朝中时,德宗皇帝也极欣赏他的诗,皇帝自己做了诗,常常令卢纶和作。纶既回河中,有一天,德宗忽然想起他,问卢纶在何处。既知其在河中帅府,便下诏召之入京。恰在此时,卢纶死了。从他的小传看来,卢纶虽然没有成进士,但他的诗为皇帝宰相所称赏,官运却也显赫。纶死后二十馀年,文宗皇帝也很爱读他的诗,问宰相李德裕:“卢纶有多少诗作?有没有儿子?”李德裕说;“卢纶有四个儿子,都成进士,在朝中任职。”文宗就派人到他家里去访求遗稿,得诗五百首。这一事,更可知卢纶的诗,在中唐时曾传诵长久,他虽然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他的诗名却更盛于大历以后。   

  卢纶的诗,《全唐诗》编为五卷,大约有五百首左右,似乎並没有遗佚。诗大多是送别怀人之作,和其他大历诗人一样。因为十才子都是朋友,互相唱酬,也互相标榜。诗的题材,很少接触到社会现实。现在选讲卢纶的七言律诗二首,可以作为中唐七律的典型。   

  第一首是在至德年间旅途中所作,寄给他的朋友李僴的。“书事”即“记事”,但这首诗的内容并不记什么具体的事,只是记述他在旅途中的情绪,所以这个“事”字不可死讲,唐宋人诗题中常用“书事”,几乎都和“书怀”相同。   

  现在我们用金圣叹的方法,把此诗分为前后解。前解四句是叙述在乱离中的飘泊生活,后解四句叙述乱平后回归家乡时的感慨。一开头就从正面说起,在乱离中,无论到哪里都是伤情的境地,何况天天在古城中看残碑断碣!下面用一联来概括这种凄凉孤独的生活:一个人在山路上曲曲折折地走去,月光照着秋水,使空中飞过的雁也饱受虚惊。上句是赋,下句是比,用雁来比喻自己。接着就转入后解。现在,虽然喜的是重返乡园,可已经是个垂老之人了。多年离开家乡,家乡的人都已不认识我,就有人来问我姓名,这一下,又感到惭愧了,因为我还是个微贱之人,没有名望,说出了名字,人家也从来没有听见过。今天幸而有东道主人款待我宴饮,想必是对我这个饱经世故的书生很有怜悯之情。从末联的诗意看来,大概作者在归家的途中,受到李僴的招待,在辞别李僴之后,又在路上寄此诗与李僴,有感恩之意。   

  第二首也是归乡时旅途所作。晚上,船停泊在鄂州(武昌),写了这首诗,抒写他的情绪。前解四句二联。第一联说云雾开朗的时候,可以远远望见汉阳城,既然望得见,应该是很近了,可是还需要一天的航程。武昌在长江南岸,汉阳在北岸,隔江相对,在古代的交通情况下,渡江还得费一天的时间。第二联以描写估客和舟人来反映自己的情绪:同船的商人们都安心地午睡,可知风平浪静,不用耽忧;夜间,船夫都在闲谈,可以感到潮水高涨,行船并不紧张。商人和船夫的闲适态度,和自己的归心如箭恰成对比。这种情绪,在“犹是”二字中充分表现了出来。因为到了汉阳,他就可以取陆路北上归家了。后解第一联就点明他此时此地的情绪:在三湘地区流浪了几年,已是两鬓秋霜,如今在船上独对明月,愈觉得万里外的归心急迫。然而,想到自己家乡的产业已被战争毁灭完了,即使回到故乡,也还是无家可归,更那堪江上还听到战鼓之声,似乎战争还没有结束。诗词里用“堪”字,往往就是“不堪”、“那堪”、“何堪”之意,正如“肯”字,往往就是“岂肯”、“不肯”或“肯否”之意。   

  在《唐诗鼓吹》中,廖文炳讲解此诗第一联云:“在鄂州云开而望汉阳,固甚远矣,但以路计之,孤帆前去,不过一日之程耳。”这样讲法,完全没有体会到“犹是”二字的含义。朱东岩讲此诗前解非常精辞,现在抄录在这里:   

  通篇只写急归神理耳。卢公归心甚切,望见汉阳,恨不疾飞立到,无奈计程尚须一日,故曰“远见”,又曰“一日程”也。三四承之,言明知再须一日,而心头眼底,不觉忽忽欲去,于是厌他估客昼眠,而知浪静。曰“浪静”,是无风可渡矣。喜他舟人夜语,而觉潮生。曰“潮生”,又似有水可行矣,总是彻夜不眠,急归情绪也。   

  但是他讲后解却有些迂曲,故不录取。   

  “舟人夜半觉潮生”句中的“潮”字,曾引起疑义。吴昌祺批道:“此处无潮,岂诗人不必有据耶?”吴昌祺是松江人,生长海边,只知道潮就是海潮,因而以为武汉没有潮,怀疑诗人没有根据。其实这个“潮”字是指江潮,长江中水位高涨,船家就说是涨潮了。   

  卢纶这两首诗,都用赋体,没有什么比兴,也没有什么突出的诗意,在中唐诗中,也只能算是平稳之作。“估客”、“舟人”一联,是他的名句,一向获得长江旅客的称赏,因为写出了行旅生话的经验。我们现在乘轮船走长江,读这一联时就无动于衷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四日

52.戴叔伦:七言歌行二首

  女耕田行   

  乳燕入巢笋成竹,谁家二女种新榖。   

  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   

  自言“家贫母年老,长兄从军未娶嫂。   

  去年灾疫牛囤空,截绢买刀都市中。   

  头巾掩面畏人识,以刀代牛谁与同?”   

  姊妹相携心正苦,不见路人唯见土。   

  疏通畦垅防乱苗,整顿沟塍待时雨。   

  日正南冈下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   

  东邻西舍花发尽,共惜馀芳泪满衣。

  屯田词   

  春来耕田遍沙碛,老稚欣欣种禾麦。   

  麦苗渐长天苦晴,土干确确锄不得。   

  新禾未熟飞蝗至,青苗食尽馀枯茎。   

  捕蝗归来守空屋,囊无寸帛瓶无粟。   

  十月移屯来向城,官教去伐南山木。   

  驱牛驾车入山去,霜重草枯牛冻死。   

  艰辛历尽谁得知,望断天南泪如雨。   

  戴叔伦,字幼公,润州金坛(今江苏金坛)人。贞元十六年进士,先在盐铁使刘晏幕下,后在嗣曹王李皋幕府,均被器重。迁任抚州刺史,再迁容管经略使,清明公正,民乐其治,是唐代诗人中官位较高、政绩卓著者。他的诗和政治都为德宗皇帝所赞赏,《唐才子传》称他“诗兴悠远,每作惊人”。现在我们选讲他的两首七言歌行,可见他是能关心人民生活疾苦的。   

  《女耕田行》描写两个农民姊妹,家道贫困,有一个母亲,已是年老,不能劳动。有一个未娶嫂子的哥哥,已被征召去从军。有一条牛,去年生瘟病死了。现在已过春深,人家已经犁田播榖,而她们俩却无法耕种,不得已,只好向织机上割下一段绢来,到城里去买了刀。两姊妹用刀耕地,非常劳累,心头又极其痛苦。   

  第一句“乳燕入巢笋成竹”,是用形象思维的方法来说明季候。雏燕已经长成,住进了它们自己筑成的巢窝;笋也已经长成为竹。这就是说,在暮春的时候。以下三句是作者叙述他所见的情况:不知谁家的两个姑娘在耕田种榖;无人,意思是说没有男的劳动力;又无牛,就无法犁田,她们只得用刀在砍地,把泥土翻起来。“自言”以下六句是用二女自述的方法来说明情况,因为这不是作者能见到的。“牛囤空”,意思是说牛死了。“头巾掩面畏人识”是她们感到羞耻,除了她们俩之外,还有谁用刀来代牛呢?“畏人识”是怕人家认识她们,所以将头巾遮掩了脸。以下八句,又用作者的叙述和描写。当作者知道了她们用刀耕地的原由之后,看到她们姊妹合力劳动,体会到她们心中的苦楚。又知道她们用头巾掩面,是为了“畏人识”,所以她们也不敢抬起头来看过路的人,只是低头看着土地。有人解释这两句,以为她们“低着头,只因有头巾遮面,所以看不见路人,只看见地面。”这样讲法,是没有注意“畏人识”三字的意味。“疏通畦垅”一联是概括她们艰苦的劳作。“日正南冈”是正午时候;“下饷”是停止田作回家吃饭。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山鸡雌雄相逐惊飞,便不禁有孤单无伴之感。又看到东邻西舍家家园子里的花都已开过,两姊妹对这些零落的残花,不胜惋惜,联想到自己的青春正在逝去,还未得到配偶,也好比残花一般的可怜。“馀芳”就是“残花”,因为上句用了“花”字,此处不宣重复,所以用“芳”字代替。在诗词的修辞技巧中,使用代字的理由,不外二种:第一是为了避免直说,改用形象思维。例如用“乌云”以代替“发”(妇女的),用“柔荑”、“春葱”以代替“手指”,用“断肠”以代替“悲哀”、“伤心”。用“沾巾”,“沾襟”以代替“哭泣”。第二就是为了避免字面与上文重复。但字面重复并非绝对的禁例,在某种情况下,有时也正需要重复。这就要随机应变了。   

  “朝雉惊飞”这一句,表面上看来,好象是叙述,是赋体。但事实上,作者是用了一个典故。乐府中有一个曲子,名叫“雉朝飞”,据唐人吴兢的《乐府古题要解》说:这个曲子是齐宣王时一个别号犊沐子的人所作。此人年七十而无妻,到野外去砍柴,看见山鸡雌雄相逐而飞,不觉心中悲哀,乃仰天长叹道:“圣王在上,恩及草木鸟兽,而我独不获。”于是把他的悲感谱入了琴曲。后世就名此曲为“雉朝飞”。从此以后,诗人作“雉朝飞”曲词,其内容都是表现男女孤独,过时不能成婚。而他(她)们之所以不能成婚,是由于没有获得“圣王”之恩。这就是指政治不够清明,使人民不能获得室家之好。   

  懂得了“雉朝飞”这个曲子的来历,就能了解这一句诗的表现手法还是比兴。两姊妹回家去吃饭,已在午时,而作者在此句中还说是“朝雉”,可见作者是有意要联系到这个曲子的故事,所以把“雉朝飞”三字分拆开来使用,加一个“扰”字,意思是说:山鸡被她们打扰而惊飞。也就是象征受苦难的人民到如今还不能结婚成家。这样一讲,比兴的意义就明白了。   

  此诗的最后四句,显然是全诗的主题。作者看到了二女刀耕的辛苦,对她们的虚度青春,寄予同情。但是,上文十四句所表现的,尽是她们的贫困,没有人及牛的劳动力,故不得不含羞忍辱,采用了原始的刀耕火种,以维持生产。这完全是一个社会经济问题,如果要抱怨“圣王”无恩,也应该从经济角度去控诉民不聊生的原因,而作者却把观点一变,代她们表达了“共惜馀芳”的情绪,这样一来,使此诗的主题成为描写“有女怀春”,与上文描写劳动人民极不相称。前十四句的描写,不是为了突出主题,后四句的主题,不是前十四句的自然结论。所以,我以为此诗存在着这一个很大的缺点。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缺点?从作者的传记看,我们知道作者是一个能关心人民生活的好官,这两首诗,也证明了他有心记录人民的苦难,多少有一点向上层统治阶级反映社会现实的意图。但是他毕竟是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而且是个诗人,他不能在社会现实中看清楚矛盾的本质,或者说主要矛盾。以致用一大段关于人民生活艰苦的描写去烘托一个不相干的主题,这种缺点,不仅戴叔伦的作品中有,别的一些唐宋诗人的作品中也经常可以发现。但是,在杜甫、韩愈、张籍、白居易这几位大诗人的作品中,却找不到这种缺点,特别是杜甫和白居易所作反映劳动人民生活的诗篇,都是扣紧了主题思想来进行渲染描绘的。   

  但是,清初人贺裳在他的《载酒园诗话》中评论道:“此诗语直而气婉,悲感中仍带勉励,作劳中不废礼防,真有女士之风,裨益风化。”后来沈德潜在他的《唐诗别裁》中又发挥了贺裳的论点,他批道:“末二句一衬,愈见二女之苦,二女之正。”他们这样一讲,就意味着作者写两姊妹悲叹青春虚度,就是反映她们的贞洁无邪,不是淫荡妇女。这完全是一个迂腐的道学家观点。不用说唐代诗人决无这种思想,就是从诗句的文字本身去探索,也无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许多唐诗,被道学家架着礼教的眼镜来体会,往往会给以奇异的曲解,我们对于沈德潜批解的《唐诗别裁》,应当批判他这种不正确的观点.   

  第二首《屯田词》的结构就很完整了。屯田是唐朝的寓兵于农的制度,类似现在的生产建设兵团。《旧唐书·职官志》云:“凡边防镇守,转运不给,则设屯田。”可知屯田制是在粮食运输困难或不足的边疆上,由驻守边防的兵士自力更生,开荒播种,以解决一部分粮食。但田地是固定的,驻屯的兵士则时常换防。因此,屯田的劳动力随时在流动。这首诗开头四句写一些驻屯兵在戈壁滩上春耕种麦,老的少的都欢欢喜喜。可是等到麦苗渐长,天却不下雨,以致土地干燥得无法下锄。以下四句写种榖子的地方。庄稼没有熟,就闹了蝗灾,所有的青苗都被蝗虫吃尽,只留下满地桔茎。于是出动全体老小去驱捕蝗虫,好容易把蝗虫赶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空洞洞地无衣无食。禾是榖物的总称,小米、玉米、高粱、稻都称为禾,不过此处肯定不会是水稻。以下四句叙述这些驻屯兵到了冬季,没有粮食,只好移屯到靠近城市的地方。应该是生活得好些了,谁知又被长官派去南山中伐木。于是驾着牛车进山去,在霜重草枯的严寒气候里,牛都冻死了,人的命运可想而知。以上共十二句,四句一绝,每绝描写屯田兵士的一种艰辛的生活面。于是用两句来做结束:边疆上的驻屯军历尽种种艰辛,何人知道?仰望南天,有家而归不得,只有眼泪簌簌地如雨水一般落下。   

  《屯田词》也是一首边塞诗,但它和岑参,高适等盛唐诗人所作的边塞诗不同了。高、岑等人都是镇守边塞的节度使幕下的参军、记室、或判官,他们所接触到的边塞生活,还是军府中统治阶级的生活,因此他们的题材不外乎宴会、送别、送主将出征、或欢迎主将凯旋,偶尔带到一点兵士的生活,在诗中都是闲笔。像戴叔伦这样专题描写屯田兵士生活的,可以说是没有。再说,开元、天宝年间,是唐代国势全盛时期,驻守边疆的文武官吏,都自信能威服戎夷,因此都是意气风发,抱乐观主义的。兵士的生活也比较丰衣足食。这些情况,反映在诗里,除了思念家乡、厌倦沙碛之外,一般情绪是积极的。在戴叔伦的时候,国势衰弱,边境多事,许多地方,又沦于吐善、回纥。驻屯在边境上的官兵,常常提心吊胆。加以府库空虚,军粮不继,不免要更多依赖军垦。遇到旱灾蝗灾,就不能不移屯内迁。因此,中唐时期的边塞诗,都充满了愁苦之音。到晚唐时期,根本没有人作边塞诗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日

53.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诗人作诗,如果是思想感情的自然发泄,总是先有诗,然后有题目,题目是全诗内容的概括。这首诗的题目是《除夜宿石头驿》可知诗的内容主要是“除夜”和“夜宿”。夜宿的地点是“石头驿”,可知是在旅途中夜宿。   

  第一联“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就写明了一个孤独的旅客夜宿在旅馆中。接着用第二联“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补充说明这个“夜”是“除夜”,这个“人”是离家很远的人。   

  第三联就转到这个“人”,独宿在旅馆中,又是在大年夜,他的思想感情怎样呢?“寥落悲前事”是说过去的一切事情,也就是种种生话遭遇,都是非常寂寞,非常失意,只会引起悲感。“支离笑此身”是说现在这个漂泊天涯的躯体,又如此之支离可笑。上句回想过去,没有得意事可供现在愉快地回忆;下句是自怜,现在已没有壮健的躯体能忍受流浪的生活。   

  第四句紧紧地承接上句。“愁颜与衰鬓”就是“此身”的“支离”形状。这样一个既忧愁,又衰老的旅客,独宿在旅馆里,明日又将逢到春天,真不知今后的命运如何。“明日又逢春”这一句,有两个意义:第一,它的作用是点明题目,结束全诗。今晚是除夕,明天是新年初一,春季的第一天。写的是明日,意义却在今夕。第二,作者用了一个“又”字,有点出人意外。仔细玩味其意义,可以体会到作者的思想基础是对于“逢春”并没有多大乐观的希望。年年逢春,年年仍然在漂泊中,而到了明天,又是一年的春天了。这一句底下,作者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让读者去体会。这就是所谓“馀味”。   

  宋代诗人姜夔在他的《白石道人诗说》中曾谈到诗语以有含蓄为贵,他说:   

  诗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   

  可知最好的诗,必须做到句有馀味,编有馀意,总起来说,就是不可把话说尽,要留有让读者思考的馀地。作诗者固然要达到这样一种艺术高度,读诗者也需要具备一种探索馀味、馀意的高度欣赏力。   

  这首诗,一向被认为是唐人五律中的著名作品。其所以著名,完全是由于颔联“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历代以来,到年三十还住宿在旅馆里的人,总会感伤地朗诵这两句,以为诗人已代他形象地说出了寥落支离的情绪。因此,这两句诗成为唐诗中的名句。但是,这两句诗并不是戴叔伦的创作成果,而是他偷得来的。早在二百年前,梁武帝萧衍有一首《冬歌》:   

  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   

  君志固有在,妾躯乃无依。   

  王维《送丘为下第归江东》诗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这就是戴叔伦的赃证。梁武帝写的是一个妇女在除夕怀念她出门在外的丈夫。戴叔伦改了一个字,换了两句的结构,强调了“夜”和“人”,放在他这首诗中,就成为警句。   

  偷用古人现成句子,在文艺创作上并不是禁律,向来是允许偷的。一字不改的偷,也可以,只要运用得好。改换几个字,更不算罪行了。但是,与戴叔伦同时,有一个能作诗的和尚,法名皎然,写了一本书,叫做《诗式》。这是一部研究作诗方法的书,也算是唐代诗学理论书。他谈到诗有三种偷法:一曰偷语,就是偷取前人的句子。二曰偷意,是偷用前人的意境。三曰偷势,是偷袭前人的风格气势。他以为偷势者才巧意精,可以原宥,偷意就情不可原了,而偷语则是公行劫掠,最为钝贼,必须判罪。按照他的意见,戴叔伦作这两句诗是钝贼行为,完全要被否定的。   

  读唐诗的人,未必都知道诗人也能作贼,戴叔伦这两句诗,一般读者也不知道他偷用梁武帝的成句,只是就诗论诗,公认这两句写得很深刻,极能引起同情。于是,在梁武帝诗里默默无闻的句子,忽然在戴叔伦诗里发出光辉,这是点铁成金的技巧。这样偷法,恐怕不能说是“钝贼”。   

  但是肯定这两句诗为警句的评论家,也还有不同的看法。吴山民批道:“翻古却健。”(《唐诗正声评醳》)意思是说,虽然翻用古人成句,却翻得很矫健。而吴昌祺的批语却说:“句警则不免于诞,犹胜‘舍弟江南没’二句也。”(《删订唐诗解》)他承认这一联是警句,但以为情事虚诞。宋人笔记中曾记一件趣事,据说有人做了一首描写自己身世的诗,其中有一联道:“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有人读了,为之恻然,说:“你真是太不幸了,兄弟都死于离乱。”那诗人回说;“我实在没有弟兄,这是做诗罢了。”这是一个讽刺诗人虚夸的故事。吴昌祺说戴叔伦这一联不免于夸诞,但还比“舍弟江南没”好些。这个评语,我以为过火了。戴叔伦这一联,除了“万里”二字外,都是写实,岂可与无中生有的“舍弟江南没”作比较。吴昌棋这个评语是发挥唐汝询的评语。唐评云:“幼公去石头不远,而曰万里未归,诗人多诬,不虚哉。”(《唐诗解》)他以为戴叔伦是金坛人,石头是指南京城,距离很近,所以用“万里未归”就是虚假不实之词。考《全唐诗》中收戴叔伦此诗,注曰:“一作石桥馆”。可知这个诗题原有问题,有过一个版本是题作《除夜宿石桥馆》的。再说,“石头”也不一定指南京城,湖北有石城,诗人也常常称之为石头城。如此,则我们就不能肯定作者除夕所宿的旅馆,离开他的家乡并不远。以“万里”二字来代表一个“远”的概念,在诗人笔下是常用词,杜甫诗中就屡次用过,从来没有人评之为虚夸。李白诗“白发三千丈”,以“三千丈”代表一个“长”的概念。万里的旅途,是可有的,三千丈的头发,是绝对没有的,然则李白此句,岂不是更“诬”了吗?唐、吴两家评讲唐诗,常有很好的议论,但对于戴叔伦这一联忽然大肆奚落,对文学上的夸饰作用,几乎完全否定,这就未免有些迂气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特别写了一编《夸饰》,专论文学修辞中的夸张作用,他以为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来形容事物,可以获得“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的效果,“成状”是描写得生动,“得奇”是描写得突出。但是他也说:“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所以应该“夸而有节,饰而不诬”,这就是夸张的限度。戴叔伦的“万里人未归”,还不能说是越过了这个限度。沈德潜对于“万里”二字也有怀疑,他作了一个新的解释,他说:“应是万里归来,宿于石头驿,未及到家也。不然,石城去金坛相距几何,而云万里乎?”(《唐诗别裁》)他也肯定石头驿是南京城下,所以把“万里未归人”讲作从万里之外归来,而尚未到家的人。这个讲法,似乎可通,实则还是讲不通,因为戴叔伦如果从万里之外归家,碰到除夕,船停在南京城下,那么,这一二天,他就可以到达金坛家中,他还会有这样的思想情绪吗?通读全诗,谁都可以感到这个讲法是不符合诗意的。   

  从汉诗到魏晋诗,从魏晋到宋齐,从宋齐到梁陈宫体,从宫体到唐诗,在形式、音调、句法、题材各个方面,每一个时代都有新的发展,形成各自的风格。但在语言文字、思想感情、表现方法上,后代的人总不免有向前代人借鉴的迹象。魏晋五言诗和乐府诗中,常常有借用汉诗成句的情况。唐代诗人的作品中,也有很多六朝诗句的影子。王渔洋在《带经堂诗话》中曾指出王维诗的“积水亦可极,安知沧海东”是用了谢灵运的“洪波不可极,安知大壑东”。又“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是用了庾信的“何必游春草,王孙自不归”。又“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是用了何逊的“家本青山下,好登青山上”。又“莫以今时宠,能忘昔日恩”是用了冯小怜的“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又“飒飒秋雨中,潺潺石溜泻”是用了王融的“潺湲石溜泻,绵蛮山雨闻”。此外,还有孟浩然诗“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是用了鲍照的“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郎士元诗“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是用了吴均的“落叶思纷纷,蝉声犹可闻”。以上所举王、孟、郎三家的诗,都是他们的名句,一经揭发其来历,才知道他们都是偷来的。有的全句偷用,有时略加改换,有的偷用其意。他们都在戴叔伦以前,可知戴叔伦偷取梁武帝诗句,在当时并不以为有损于创作道德。说不定当时还有许多人的诗句,都是明偷暗换得来,所以皎然要在他的《诗式》中特别提出,斥之为“钝贼”,以煞住这一股风气。但是,尽管如此,偷句的风气,还是历代都有。就说戴叔伦这两句,在他同时的或稍后的诗人中,也还可以找到互相套用的句法。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访宿》诗云:“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崔塗《除夜》诗云:“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马戴《灞上秋居》诗云:“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都可以说是一偷再偷。皎然说是“钝贼”,黄庭坚说是“点铁成金”、“脱胎换骨”,我们不妨说是“古为今用”。   

  一九七九年三月三十一日

54.王建:乐府歌行二首

  凉州行   

  凉州四边沙浩浩,汉家无人开旧道。(韵一)   

  边头州县尽胡兵,将军别筑防秋城。   

  万里征人皆已没,年年旌节发西京。(韵二)   

  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   

  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韵三)   

  驱羊亦著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   

  养蚕缲茧成疋帛,那将绕帐作旌旗。(韵四)   

  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韵五)

  温泉宫行   

  十月一日天子来,青绳御路无尘埃。   

  宫前内里汤各别,每个白玉芙蓉开。(韵一)   

  朝玄阁向山上起,城绕青山笼暖水。   

  夜开金殿看星河,宫女知更月明里。(韵二)   

  武皇得仙王母去,山鸡昼啼宫中树。(韵三)   

  温泉决决出宫流,宫使年年修玉楼。   

  禁兵去尽无射猎,日西麋鹿登城头。(韵四)   

  梨园弟子偷曲谱,头白人间教歌舞。(韵五)   

  “王建,字仲初,颍川(今河南许昌)人。大历十年进士,释褐,授渭南尉,调昭应县丞。诸司历荐,迁太府寺丞、秘书丞、侍御史。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从军塞上,弓剑不离身。数年后归,卜居咸阳原上。”   

  以上一段王建的小传,见于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以后诸书所载王建传记大多抄用此文。《全唐诗》所载也相同,但删去了一句“弓剑不离身”。辛文房编写唐代诗人小传,他的资料来源,极为可疑。有许多叙述,显然是从作者本人的作品中意会而得的。即如说王建在边塞时“弓剑不离身”,就见于他自己的《从军后寄山中友人》诗,其末句云:“劳动先生远相示,别来弓箭不离身。”这是做诗,不能作为生话实录。辛文房却改掉一个字,作为诗人在塞上的生活实况。由此看来,他这部传记恐怕很不可靠,不能作为信史。《全唐诗》删掉这一句,可知也看出了这个缺点。   

  这段小传中最可疑的是说王建于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太和”是“大和”之误,宋元人的著作中常常把唐文宗的年号“大和”误为“太和”。大和一共九年,“大和中”就假定是大和五年()。王建于代宗大历十年()举进士,假定他是二十五岁,到大和五年,已是八十一岁的老人了,岂能还出任陕州司马?因此,我怀疑“大和”是“元和”之误。“元和”是宪宗的年号,止于十五年。元和八年是公元年,王建六十三岁,出任陕州司马,这就极有可能了。王建诗集里提到的人物,有武元衡相公、张弘靖相公、李吉甫相公、裴相公。考武元衡、李吉甫,元和二年拜相。裴垍,元和三年拜相。张弘靖于元和九年拜相。而文宗大和年初的历任宰相,如李宗闵、裴度、牛僧孺、李德裕诸人,王建集中均无其名,可知王建历官止于元和。长庆以后,以至大和,可能他还生存,但已经退隐于咸阳原上自造的新居中了。他有《原上新居诗》十三首,其中有句云:“长安无旧识,百里是天涯。”又云:“近来年纪到,世事总无心。”皆可推测其情况。   

  王建的文学活动时期主要是唐德宗、宪宗二朝,他和张籍、李益、贾岛、孟郊都有交往,也有寄上韩愈的诗。张籍是他三十馀年的老朋友,他们在未成进士前已相识,彼此一起从师学道,又以诗篇相切磋。这些情况,均见于他的《送张籍归江东》诗和张籍的《逢王建有赠》诗。   

  可能是由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王建和张籍都作了许多乐府诗,文学史上所谓“张王”,就是专指张籍和王建的乐府诗。张籍有《酬秘书王丞见寄》一诗,是王建官秘书丞时有诗给张籍,张籍回答一首,这首诗的前四句云:“相看头白来城阙,却忆漳溪旧往还。今体诗中偏出格,常参官里每同班。”其第三句大概就是指他们二人作乐府诗,在当时是被目为“出格”的今体诗的。“出格”,是格调与众不同的意思。   

  现在我选讲两首王建的乐府诗。   

  第一首《凉州行》。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县,在盛唐时期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大历年间,州城为回纥所侵踞,此诗即描写当时的边防情况。   

  第一、二句是倒装句,“汉家”即指唐朝。“旧道”是指开元、天宝年间的西域通道。因为现在无骁将能开拓边疆,以致凉州城外又是黄沙浩浩。   

  下四句说凉州所属各县都已为胡兵所据,守边的将军只好另外建筑防秋的城堡。西北胡人常常在秋季入侵中国,唐朝在每年秋季都要向河洛、江淮一带征发兵士,到西域去增防,当时称为“防秋”。这些万里从征的人都已战死在边塞上,可是京城里还在年年发令输兵。“旌节”指发兵的符节,“西京”即首都长安。张籍有《西州》诗一首,也描写这些情况。   

  下四句说入侵的胡人都从中国掳去妇女,其中有半数妇女生了男孩,都能说汉语。这些胡人从前是不懂农作的,如今却学我们汉人种起禾黍来了。“蕃人”即“胡人”,唐宋人写作“蕃”,明清人写作“番”。   

  再下四句说这些胡人,现在牧羊的时候也穿了丝织的锦衣。他们本来是披毛毡或兽皮的,但现在却爱惜毡裘,把它们收藏着,预备作战时用了。他们现在也能养蚕缲丝,织成一匹一匹的绢帛,却是用来做旌旗围绕在营帐四周。这里的“那将”二字用得较为少见,不知有无误字。“那”,大概可以作“挪”字讲,“那将”,犹言“拿来”。   

  最后二句说,城上的山鸡已经在角角地报晓,而洛阳城中,家家都还在演奏胡乐呢。   

  这首诗的主题是表现凉州沦陷、回纥入侵之后,胡人日渐汉化,而汉人却胡化了。胡人的汉化,是学习汉人的农桑生产,以加强他们的武备;汉人的胡化,却只是学习胡人的音乐歌舞,作长夜荒淫的宴乐。   

  这首诗的韵法也真有些“出格”。全诗共十六句,如果四句一韵,可以使韵法很整齐,但作者却以开头二句为一韵,末尾二句为一韵,中间十二句用三个韵。这样,使读者不能在开头的时候就依照四句一绝的规格读下去,似乎有些不顺口。但是,如果仔细研寻诗意,可以体会到作者是按诗意配韵的。首二句点题,用一个韵。次四句描写凉州之荒芜和胡人的猖獗,也用一个韵。以下两组各四句,分写胡人也从事农耕和蚕织,各用一韵。最后写洛阳城中汉人之胡化,以为对比,又另用一韵。韵脚的转换,应当和诗意的段落配合,这个原则,作者没有违背,但如果首韵和尾韵的诗意,都能扩大为四句,这首诗的韵法就整齐了。尤其是尾韵,如果有四句,则诗意的对比性可以更为明显,现在,作者匆匆以二句表过,读者往往会忽略了它的讽喻意义。   

  第二首《温泉宫行》描写当时骊山温泉宫的衰败景象。前半篇八句,先描写唐玄宗全盛时期的温泉宫。玄宗于每年十月一日驾幸温泉宫,住一个月才回归长安。故第一句就点明“十月一日天子来”,确是玄宗的事。御驾从长安到骊山,一路都用青丝绳拦隔,不准人民侵入御路,以资警戒。路上还要打扫干净,铺洒黄沙,故无尘埃。宫前和宫内的温泉,各有区别,但每一处温泉浴池,都用雕刻莲花的白石砌成。“内里”是当时称宫内的名词。“芙蓉”是莲花,不是木芙蓉。朝玄阁在骊山上,天宝七年十二月,玄宗梦见了他的远祖老子(李耳),把胡玄阁改称降圣阁。但民间和后世诗人都仍称朝玄阁。这个“玄”字,因清朝人避康熙皇帝玄烨的讳,古书上所有的“玄”字都被改为“元”字,沿用了几百年,我们现在把它改正过来。骊山上下都是温泉宫的建筑物,四周有城垣田护,连骊山也围在城内,故曰“城绕青山”。“龙暖水”的“龙”字,诸本均同,惟《全唐诗》下注曰:“一作笼”,可知有过一个古本是“笼暖水”。这样,这句诗就有两种讲法。如果原本是“笼”字,则是一个动词,其主语仍是“城”字。城绕青山,又把温泉笼在城里。如果是“龙”字,则是一个名词,而“暖”字是一个动词了。温泉浴池中,泉水都从铜龙口中流出,这样,可使泉水保暖,故曰“龙暖水”。但吴昌祺注曰:“龙暖水者,烧铜龙投水中也。”这个讲法,异想天开,肯定是错的。温泉本来是暖的,何必烧铜龙投入水中呢?而且“烧铜龙”也不可想象,每人入浴,都要烧一条铜龙吗?下面“夜开金殿”二句就是写玄宗与杨贵妃在夜半同看天空中星河的故事。这是他俩爱情的秘史,宫女们不敢停留在殿里,都被打发到殿外月光下去守卫了。“知更”即每人值班守一个时辰。白居易《长恨歌》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李商隐《马嵬驿》诗云:“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都是说玄宗与贵妃在七月七日同看星河,有感于牛郎织女的故事,订了密约,愿意世世为夫妇。这件事也记载于《太真外传》,大概当时广泛地流传于人民口头。王建采用这件事写入这首诗,其实不很适当。“看星河”是七夕的故事,十月里已看不到星河了。   

  下半篇八句就描写开元、天宝以后的温泉宫。“武皇”指玄宗,“王母”指贵妃,“得仙”与“去”,都代替一个“死”字。山鸡是野禽,现在飞到宫中树上来叫了。华清池中的温泉,无人沐浴,决决地流出宫外。宫中楼阁,经常损坏,管理宫城的官员年年要加以修葺。守卫宫城的禁兵已经撤退,无人射猎,每到太阳西下,野鹿居然都跑上城头,这一切就是温泉宫的现状。至于往日住在宫中的人物呢,自从皇帝和贵妃死后,侍候他们宴乐的梨园子弟都失去了生活依靠,大家把宫中的曲谱偷走,流落在民间作歌舞教师。唐太宗名为世民,唐人都要避讳,遇到“世”字,都改用“代”字,遇到“民”字,都改用“人”字。因此,在唐人著作里,“人间”就是“民间”。   

  这首诗的韵法,也不能令人惬意。第三韵和第五韵,都是单句韵,音节太急促。第五韵的诗意与《凉州行》的尾联同样是表现得不够强烈。此外,“山鸡”和“麋鹿”二句意味重复,显得思想窘促。这些都不能不说是缺点。   

  我们不妨把这首诗与韦应物的《温泉行》作比较。韦应物是从自己的回忆来描写的,所以用一大段诗句写温泉宫的繁盛情况,也是他自己的得意时期。王建没有这种生活经验,所以用客观的写法。因此,他这首诗就显得缺乏感情了。   

  乐府诗复兴于李、杜。李白所作,多数还是拟古乐府,仍沿用乐府旧题,杜甫则创造了新乐府,为唐诗开辟了一个新园地。王建、张籍、李益继承杜甫的传统,也作了很多新乐府诗,于是后世有“张王”之称,实则张王之间,还有优劣,历来诗评家大多以为王胜于张。   

  自从“张王”并称以后,李益却冤枉地被遗忘了。李益在当时也善作歌诗,与李贺齐名。《旧唐书》本传称李益“每作一篇,教坊乐人以略求取,唱为供奉歌辞。好事者画为屏障。”现存的李益诗,歌行只有《六州胡儿歌》,《汉宫少年行》等六七篇,而绝句式的小乐府却有数十首,或者就由于他专作小乐府,故后世不与“张王”并论。然而他的边塞绝句,也不在王昌龄、王之涣之下,只因生在中唐,不得与盛唐诸诗人角逐,这也还是一件冤事。   

  张王二家乐府,上不及杜甫,下不及白居易。杜甫雄浑沉郁,白居易讽喻锐利。至于结构布置,杜甫和白居易同样严谨。张王所作,则气息清淡,组织松懈,无惊人的章句,只能在大历、贞元间,暂时擅名而已。前人评论张、王乐府,都不免溢美,惟有胡应麟说:“张籍、王建,稍为真澹,而体益卑卑。”(《诗薮》)这个评语,我以为是中肯了。   

  一九七九年四月三日

55.王建:宫词八首

  除了乐府诗之外,王建还有一百首宫词,也是诗史中应当注意的作品。他的乐府诗,还是继承前人传统的作品,宫词则是他的创造。从齐梁以来,已有许多诗人以宫女的生活和情感为题材,例如乐府诗《长门怨》,都是写失宠的妃子。王昌龄有《长信秋词》五首,《西宫春怨》、《西宫秋怨》各一首,韩翃有《汉宫曲》四首,也都是代宫中妃嫔申诉失宠或不得宠的情感。崔国辅有《魏宫词》一首,开始出现了“宫词”这个名称。但这些诗都写的是古代的宫女,即使作者用以影射当代的宫女,至少从文字上看来,还是赋咏古事。这一类的诗,后世称之为“宫怨”,因为它们的主题是宫女的怨恨情绪。   

  王建的《宫词》不属于这一类。他写的是当代宫廷里的种种生活琐事,从皇帝和宫女的调情说爱到后宫中的宴饮娱乐,每次听到一件事,就作一首七言绝句,一共写成了一百首。皇宫是个禁地,不用说人民绝对进不去,即使官吏,也只有少数几个宰执近臣,才偶尔有机会进宫。在人民大众心目中,皇宫是个神秘的地方。如果有关于皇宫里的事情流传出来,立刻就成为广泛传述的小道新闻。王建的宫词不假托古事,明明白白地暴露了当今皇帝的后宫生活,而且有一百首之多,可谓内容丰富,非但为当时人民所欢迎,而且还影响到后世,为历代诗人开辟了一块新的园地。   

  《唐诗纪事》记录了关于《宫词》一百首的故事:王建作渭南尉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太监王枢密,两人谈得很投机,就互相认为本家。但是后来大家都有些意见。王建作宫词后,有一天和王枢密一起宴饮,王建谈起汉代桓帝、灵帝,因为信任太监,惹起了迫害知识分子的党锢之祸。王枢密听了,觉得王建是在讽刺自己,心里很不高兴,就对王建说:“老弟所作宫词,天下人都传诵于口,皇宫是深邃之地,不知你怎么会知道这许多事情?”王建当时感到无从回答,心中害怕王枢密会给他罗织罪名。过了一二天,就做了一首诗送给王枢密,其诗曰:   

  先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长时。   

  脱下御衣偏得着,进来龙马每教骑。   

  常承密旨还家少,独对边情出殿迟。   

  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遣外人知?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前代皇帝不论是在行或坐的时候,你总是随从在左右的,当今的皇帝,住在东宫做太子的时候,你是看他长大起来的。皇帝脱换下来的御衣,只有你能穿得着,外面进贡来的骏马,也常常给你试骑。你常常因为接受密令,很少还家,有时被留在殿里独自报告边塞军情,以致出来的时候很迟了。这一切事情,如果不是你这位本家老哥自己屡次对我讲,那么,宫禁森严,内里的事情怎么会让外边人知道呢?   

  这样,他把宫词的内容都说是王枢密讲给他听的。王枢密一看此诗,怕被他牵累,就不敢告发他了。   

  这个故事,不见于唐人记载,最早的记载是《唐诗纪事》,元人的《唐才子传》里也有此事,文字和诗句小有不同。这件事情可能是有的,但情况未必如此。王枢密是宦官王守澄,宪宗元和末年,他还是一个普通宦官。元和十五年正月十七日夜里,宪宗被宦官陈弘庆等杀害,年四十三。王守澄和中尉马进潭、梁守谦等人册立太子即皇帝位,因此擢升为枢密使。这位皇帝庙号穆宗,年号长庆,只做了四年皇帝就中风死了。以后,文宗皇帝即位,王守澄为骠骑大将军,充右军中尉。大和九年九月戊辰,迁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十月辛巳,为李训诬陷,文宗使内侍李好古赐以毒酒,逼令自杀。根据这一节史传,可知王守澄为枢密使是在长庆元年至大和元年之间。长庆共四年,以下还有敬宗皇帝宝历二年。他这个枢密使一共任了六年。王建这首诗所谓“先朝”,是指宪宗皇帝,所谓“今上”,是指穆宗皇帝。宫词第九首云“少年天子重边功”,可知也是指穆宗,因为穆宗死时才三十岁。由此推测,可知宫词一百首所透露的宫廷生活,都是长庆年间的事。但是,渭南尉是王建举进士后第一任官职,总在大历十二三年之间。王守澄为枢密使还在四十年之后,那时,王建已从陕州司马任上退休了。因此,说王建作渭南尉时认识了王守澄,这是可能的,但如果说认识了王枢密,则不可能了。   

  现在,我们可以假定,王建认识王守澄是早年的事,王守澄因册立穆宗有功,擢升为枢密使,成为掌大权的宦官。王建以桓灵时期中官乱政的历史教训讽喻王守澄,同时他把听得来的官闱秘事写为宫词,都是长庆年间的事。但此时王建的年龄已在七十以上,王守澄即使比王建小十岁,也该有六十多岁了。   

  王建宫词一百篇,传到宋代,曾有遗佚,蜀中刻王建集时,但抄得九十首,就取王昌龄、张籍、杜牧诸人诗十首混入。谬本流传,引起过许多人的考校。幸而所失十首,存在于洪迈编的《唐人万首绝句》中,后人得以剔出伪篇,补足百首。但蜀中刻本,传到明代,还有七首不是王建原作。这些情况,见于宋赵与时的《宾退录》、周紫芝的《竹坡诗话》、明杨慎的《升庵诗话》和朱存爵的《存馀堂诗话》。现在,我们根据《全唐诗》本选讲其八首。   

  丹凤楼前把火开,五云金辂下天来。   

  阶前走马人宣慰,天子南郊一宿回。   

  楼前立仗看宣赦,万岁声长拜舞齐。   

  日照彩盘高百尺,飞仙争上取金鸡。   

  以上二首是同一件事。《旧唐书·穆宗纪》云:“长庆元年正月己亥朔,上亲荐献太清宫、太庙。是日,法驾赴南郊,祀昊天上帝于圆丘。即日还宫,御丹凤楼,大赦天下。”穆宗李恒是宪宗的第三子,元和十五年正月丙午即位后,至第二年正月朔日方才改元为长庆。这一天,他先到太庙去祭祖,后到南郊去祭天,回来后,登上丹凤门楼宣布大赦。丹凤门是大明宫南的正门。前一首诗说丹凤楼前火炬明亮,在天色未明时开了宫门。皇帝乘坐在彩绘的车中出宫来,阶前骑马的侍卫官员向群众传话,说皇帝现在到南郊去祭天,当日就回来的。“一宿”二字,有的版本作“当日”,这是因为不了解“一宿”的意义而误改的。其实“一宿”即“一夜”,亦即“当夜”。因为皇帝出宫去南郊时,还在残夜,故“一宿回”的意思就是说明天早晨就回来。   

  第二首是写皇帝回来之后在丹凤门楼上宣赦。唐代的制度,每逢大赦,都在丹凤门楼前举行宣赦仪式。楼前排列着皇帝的仪仗队,应被赦的罪犯(一部分代表人物)跪伏在楼下。楼前竖起一根长竹竿,竿顶上有一个彩盘。到正午时分,楼上放下一只用金纸饰首的鸡,鸡嘴里啣着赦书。这时,被赦的人和人民观众一齐拜舞,高呼万岁。于是,有五坊小儿爬上竿顶,争取金鸡,下来当众宣读。这首诗就是描写了这次的仪式。从“飞仙争上取金鸡”这一句看来,攀上竿顶的健儿大概是称为“飞仙”。这整个仪式,唐人诗文里常称之为“金鸡放赦”,李白诗云:“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流夜郎赠辛判官》)   

  少年天子重边功,亲到凌烟画阁中。   

  教觅勋臣写图本,长生殿里作屏风。   

  唐太宗于贞观十八年画二十八位开国功臣像于凌烟阁上。以后诸帝,都有增加,故凌烟阁是唐朝历代功臣的画像陈列馆。这首诗说穆宗亲自到凌烟阁去看功臣画像,命令画师摹写功臣的像,放在自己寝殿里作屏风。唐代皇帝的寝殿都称为长生殿。这件事,本纪里不载,但穆宗对边防的重视,则是见于史书的。   

  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   

  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这首诗所咏的是字舞。《乐府杂录》云:“舞有健舞、软舞、字舞、花舞。字舞者,以舞人亚身于地,布成字也。”这种舞法到现在还有。金凤银鹅,大概是穿著黄色和白色绣花罗衫的舞女,各自成为一丛。每一遍舞蹈的时候,她们分开在两边,中间一大队舞女卧在地上,排列成“太平万岁”四字。   

  新调白马怕鞭声,供奉骑来绕殿行。   

  为报诸王侵早入,隔门催进打球名。   

  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   

  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   

  这两首诗是写宫中球戏的情况。“元和十五年十二月壬午,帝幸右军击鞠”(即打球)。又:“长庆二年十一月庚辰,帝与内官击鞠禁中,有内官欻然坠马,如为物所击。帝恐,罢鞠升殿,遽足不能履地,风眩就床。”这是本纪里提到的穆宗爱好打球的事,而且他就是因打球而得了中风症,终于在一年后“崩”掉。   

  前一首诗说新调驯的白马还怕鞭策,所以让内廷供奉先试骑着绕殿走一圈,这就是所谓“进来龙马每教骑”,“供奉”就是宦官。下二句说:要宦官们传令给诸位王爷。明天清早进宫来打球作乐。宦官们还隔着宫门催促外边的官员把打球人的名单送进来。   

  后一首写打球情况。球员们对着皇帝打球,不容易争取第一名,因为在殿前不允许背着皇帝打球。打球完毕之后,宫女们唱过了龟兹乐曲,皇帝就骑着马经过玉楼回宫去了,龟兹是西域国名,这里是指龟兹歌曲。鞘是马鞭,这里用来代表马。宋代诗人周彦质也有一首宫词,其句云:“当殿不教身背向,侧巾飞出足跟球。”也是说在殿前打球不许背向皇帝,只能用脚跟斜踢。这两句诗可以为王建诗的注释,也可知唐宋二代,都有这一条打球规则。   

  御前新赐紫罗襦,步步金阶上软舆。   

  宫局总来为喜乐,院中新拜内尚书。   

  唐代宫中女官有“六尚”。“尚”即“司”,意义是管理。为皇帝管衣裳的女官,称为“尚衣”,管膳食的女官,称为“尚食”,管文书的女官,称为“尚书”。但这个官名与外廷尚书省的各部尚书相同,故加一个“内”字,称“内尚书”。这首诗是写宫中新近请到了一位内尚书,皇帝赐她一件紫罗袄子,她从殿上一步一步下阶,登上软车回自己的院里去,宫中各局的宫人都来贺喜。“总来”即“都来”。六尚女官的办公处称为“局”,如“尚衣局”、“尚食局”等等。《穆宗纪》称:“元和十五年十二月戊寅召故女学士宋若华妹若昭入宫掌文奏。”这首诗大概就是指这件事。贝州处士宋廷芬有五个女儿:若华、若昭、若伦、若宪、若茵,都有才学,欲以学名家,不愿嫁人。贞元中召入禁中,试文章,并问经史大义,帝叹美之,悉留宫中,呼为女学士。贞元七年,诏若华总管禁中图籍。元和末,若华卒,故穆宗于嗣位后诏若昭掌文书,历穆、敬文三朝,皆呼为先生。若宪,文宗时以谗死。若伦,若茵早卒。王建有《宋氏五女》诗赞美之①。此诗所言,即指若昭。   

  御厨不食索时新,每见花开即苦春。   

  白日卧多娇似病,隔簾教唤女医人。   

  这首诗描写后妃的娇态。每逢花开时候(即春天),就娇弱得象生病一般。“苦春”是“春困”、“春倦”之意,就如夏天身体不健叫作“疰夏”。御厨房里供应的菜餚都不想吃,只要索取时鲜食物。白天都躺在床上,有时起身来隔着簾子吩咐宫婢去叫女医生来诊病。   

  从以上八首诗,王建宫词的题材可见一斑。一般的宫怨诗,题材总不过伤春、悲秋、望幸、失宠,毕竟是空洞的,而王建宫词的题材却是现实的、具体的。当时天下传诵,评价如何,我们现在固不可知,但可以设想,一定有许多人艳羡宫廷生活的奢侈逸乐,也一定另外有许多人憎恨封建帝王的生活腐化,这是随各人的感受而异。至于我们现在读这些宫词,则是把它们作为诗史。杜甫的诗是安史之乱的社会史料,王建宫词是元和、长度年间的宫廷生活史料。   

  王建宫词对后世产生了两种影响。一种影响是宫词这种诗体。五代时,孟蜀的花蕊夫人也作了一百首宫词,记录了蜀王孟昶宫中的情事,现在称为《花蕊夫人宫词》。北宋时有王珪亦作宫词一百首,又有杨太后宫词。此后几乎每一个朝代都有人作宫词,不过题材来源已不是直接从宫中传出,而是抄撮文献,编组为诗,不成为诗史了。另一种影响是用一百首七言绝句成为一个组诗,分之则为一百幅小景,合之则为一大幅画面,用这个方法,歌咏一种事物。例如晚唐时有胡曾作《咏史诗》一百首,评赞一百个历史人物,罗虬作《比红儿诗》一百首,追悼亡妓红儿。宋人许尚有《华亭百咏》,歌咏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地方的风土、人情、古迹。这种诗,后世就称为“百咏诗”。

  一九七九年四月十日

  ①宋氏五女事见宋尤袤《全唐诗话》,惟若华作若莘。若昭作若照,若茵作若荀。今从王建诗题。

56.张籍: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籍,字文昌,先世苏州人,居于和州,贞元十五年进士,释褐,授秘书郎。历官太常寺太祝,水部员外郎,终于国子司业。唐宋以来,诗文中称人多用官名。同时人相称呼,则用其现任官名,官改则称谓亦改,如张籍为太常寺太祝时,则称之为张太祝,改官水部员外郎之后,即称张水部。后世人则称其最后的官名,如张籍为张司业,韩愈为韩吏部,因为他最后的官位是吏部侍郎。   

  张籍与韩愈为至友,韩愈给他以很大的帮助。他为水部员外郎时,已过五十岁。由于韩愈竭力举荐,才得任国子博士,由博士而至司业。他官位虽不高,但诗名极大。乐府诗与王建齐名,白居易赠以诗曰:“张公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但张王两家的乐府诗,后世人的评论,颇不一致。或以为王胜于张,或以为张胜于王。大概他们两人的语言,都很平易通俗,不用艰涩隐晦的辞藻。张籍的乐府诗,纯用赋体,单叙事实,不下断语,绝不自己揭出主题思想。故胡震亨说他是“祖国风,宗汉乐府”(《唐音癸整》)。王安石《题张籍诗集》云:“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绝妙词。看是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是赞扬他语言虽然很浅显,功夫却很深,不是容易写成的。   

  现在进讲他的一首《节妇吟》。   

  全诗只用两个韵。第一韵四句,用五言。第二韵六句,用七言。五言四句是叙述这首诗的本事,七言六句是由事而抒情。都用一个女人对一个男子说话的口气。前四句说:你知道我已有丈夫,却还赠送我一双明珠。我感激你对我的爱情,就把这一双明珠系在红罗袄子上。后六句说:我家里有的是高楼大厦,我的丈夫是在明光殿里执着长戟当禁卫军的。我虽然知道你赠我明珠的意思非常明白,但是我不能背弃丈夫,立誓要和他同生同死。因此,我只好滴着眼泪把明珠还你,只怪我们为什么不在我结婚以前遇到。   

  一个男子,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已结婚的女人.因而赠送她两颗明珠。这个女人对这个男子也有爱情,但她不能离弃她的丈夫。对这个矛盾,她就作出了这样的处理。把明珠收下,“系在红罗襦”,是表示接受了他的爱情。终于又把明珠还给他,是表示自己既已结婚,就不应当背弃丈夫,改适他人。   

  张籍这首诗的全题是“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洪迈《容斋随笔》云:“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作《节妇吟》一章寄之。”据此可知这首诗完全是个比喻。张籍已经接受了别人的聘任,而李师道又派人用厚礼来请他去参加幕府。张籍就写了这首诗辞谢他。诗中的“妾”是张籍自喻,“君”是指李师道。李师道是什么人呢?他原本是高丽人,父李正己,兄李师古,相继为淄青节度使。师古死,师道于元和元年十月,继任郓州大都督府长史,充平卢军及淄青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当时的节度使虽是棣王李审,但只是名义上的遥领,李师道虽是副大使,却是实际上的节度使。他们父、兄、弟三人踞有平、卢、淄、青一带前后四十年,是今天的河北南部、山东北部地区的一个大军阀。李师道终因造反失败,于元和十四年被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所杀。东平郡即郓州,是节度使治所。张籍诗题称“李司空师道”,《容斋随笔》称“郓帅李师古”,这里有一点疑义,查《唐书》本传,只有李正己的官衙有“检校司空”,师古、师道都是“检校尚书左仆射”,因此就不能确知张籍此诗是为谁而作,也不能考定此诗的年代。但李氏父兄弟三人都是跋扈的军阀,为人民所怨恨,名声很坏。张籍不受他们的征聘,决不会表现得如此感激。大概是在畏惧李氏威权的情况下,他故意这样措辞,使李氏看了,不至于发怒结怨。或者也是当时文人明哲保身之计,我们可以存而不论。   

  如果撇开这首诗的比喻作用,单就其所表现的思想内容来研究,我们可以发现这首诗反映了一个封建礼教问题。   

  张籍给他这首诗题作《节妇吟》,肯定了这个女人是一个节妇。在北宋初姚铉编的《唐文粹》里,也把这首诗编在“贞节”类目下。可知唐宋人都认为一个女人可以接受别一个男子的爱情,也可以对他表示自己的“感”,只要她不抛弃丈夫私奔或改嫁给那个男子。这样一个女人还没有踰越礼教,她可以算是一个“节妇”。《毛诗·大序》解释“变风”之诗云:“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张籍这首诗的女主人公的态度,先是“发乎情”,暴露了她的得之自然的人性。接着是“止乎礼义”,没有违反人为的礼教。可知这首诗应当属于“变风”,因而也还是不违背诗教的。   

  到南宋时,以朱熹为首的道学家歪曲了儒家的礼教观念,他们对妇女的行为定出了许多灭绝人性的禁条。他们只要求妇女驯服地被束缚在礼教界限中,绝不容许她们暴露人性,非但不许暴露,甚至根本不许她们有人性。这种残酷的礼教观念,影响了以后的文人,在文学批评中也沾染上了毒素。   

  明末的唐汝询,在这首诗后批道:“系珠于襦,心许之矣。以良人贵显而不可背,是以却之。然还珠之际,涕泣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唐诗解》)   

  同时,贺贻孙在他的《水田居诗筏》中评此诗云:“此诗情辞婉恋,可泣可歌,然既系在红罗襦,则已动心于珠矣,而又还之。既垂泪以还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时。柔情相牵,展转不绝,节妇之节,危矣哉。”   

  这两段评论,对于系珠、还珠这一行为,已经有些贬意,但没有说这不是节妇的行为,只说这个“节”很危险了。   

  《诗筏》刻于清康熙二十三年。三十年之后,即康熙五十六年,沈德潜编成《唐诗别裁》,他不选这首诗,而在张籍的小传下说明其理由:“文昌有《节妇吟》,时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道以书币聘之,因作此词以却。然玩辞意,恐失节妇之旨,故不录。”他断定诗中的女主人公不能算作节妇,可见他对“节妇”的观念与唐宋人大不同。而且他对诗教的观念,也和汉代人大不同。《唐诗别裁》是有相当影响的书,从此以后,有许多唐诗选本都跟着不选此诗了。   

  贺贻孙还指出这首诗的主题思想是从汉代乐府诗《陌上桑》得来的,他把这两首诗作了比较:   

  “恨不相逢未嫁时”即《陌上桑》“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意,然“自有”二语甚斩绝,非既有夫而又恨不嫁此人也。“良人执戟明光里”,即《陌上桑》“东方千馀骑,夫婿居上头”意。然《陌上桑》妙在既拒绝使君之后,忽插此段,一连十六句,絮絮聒聒,不过盛夸夫婿以深绝使君,非既有“良人执戟明光里”而又感他人“用心如日月”也。   

  贺贻孙以为罗敷之拒绝使君,态度严峻决绝,而在张籍此诗中,女主人公的态度太软弱柔婉,因而他提出了疑问:   

  忠臣节妇,铁石心肠,用许多转折不得,吾恐诗与题不称也。   

  “诗与题不称”,这是他的措辞委婉,如果坦率地说,就是这首诗里描写的并不是节妇。他以为,如果描写一个节妇,就应当表现她的“铁石心肠”,对赠送明珠的人坚决拒绝,不应该有一点感情。罗敷与此诗的女主人公的行为是同样的,但张籍把他的女主人公描写错了。这是基于宋元以来儒家的贞节观念,从描写手法来评论的。沈德潜所说“玩辞意,恐失节妇之旨”,亦是此意。   

  但贺贻孙又自己解答他的疑问:   

  或曰文昌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重币辟之。不敢峻拒,故作此诗以谢。然则文昌之娩恋,良有以也。   

  他把这首诗的描写方法结合到它的创作动机。张籍辞谢李帅,不能象罗敷辞谢使君那样决绝,所“不能不婉转其辞,表现得既有感情,又不受聘。因此他肯定此诗的描写方法,是有道理的。   

  现在,我们把贺贻孙的观念总结一下:①从这首诗的本身来讲,它所表现的还不能算是节妇。②从这首诗的比喻作用来讲,可以这样表现。   

  我们知道,一个文艺作品的表现手法是为它的主题思想服务的,而主题思想是为这个作品的教育作用服务的。按照贺贻孙的观念,他显然认为这首诗的表现手法可以为它的教育作用服务,但不能为它的主题思想服务。这样,他的观念就显出矛盾了。   

  矛盾的根源产生于禁止人性的宋儒的礼教观念。   

  锺惺在《唐诗归》中给这首诗的评语,只有短短的一句,却很高明。他说:“节义肝肠,以情款语出之,妙妙。”他肯定这首诗的女主人公是有“节义肝肠”的,但她不是从礼教观念出发,而是从对双方的感情出发。这首诗的好,就好在不宣扬礼教。这个评语,决非唐、贺、沈诸人所能了解,锺伯敬之所以被明清两代正统文人目为异端,我们从这首诗的评价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分歧。   

  对于系珠这一行动,贺贻孙说是“已动心于珠矣”,似乎以为这个女主人公因得珠而动心。这就把她描写成为一个贪财的人了。汉乐府诗云:“何以结相思,双珠玳瑁簪。”可知赠珠是表示爱情,这个女主人公所动心的是赠珠的意义,而不是两颗明珠。故诗句明白地说是“感君缠绵意”。   

  对于“妾家高楼连苑起”二句,贺贻孙的指摘却很有道理。这两句使读者得到的印象是夸耀丈夫的豪贵,因为有此豪贵的丈夫,所以“事夫誓拟同生死”吗?那么,万一她丈夫是个贫贱的人,她又将怎样呢?贺贻孙批评作者摹仿《陌上桑》而把这两句放在不适当的地方,这倒是击中了此诗要害的。   

  一九七九年回月十六日

     

  前两天看明初瞿佑的《归田诗话》,也提到张籍的《节妇吟》。他大不以为然,给张籍改作了一首,题为《续还珠吟》:   

  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家室全。   

  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   

  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   

  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   

  这是一首封建礼教的顽固卫道者写的诗。他以为一个女人应当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平生连大门口都不去站一会儿,怎么会有人赠我明珠?所以现在还你明珠,不是“感君意”,而是“恨君意”了。为什么“恨君”呢?不是赠珠的人不规矩,而是怪自己一定有行为失检的地方,引得人家来诱惑了。   

  不过这首诗有一个漏洞。既然把这个女人写得如此贞节,连大门口都不出,又怎么会收下这两颗明珠呢?既未收下,又怎么说是“还君明珠”呢?   

  这位瞿诗人写了此诗,自己很得意,以为思想观点非常正确。还说:他的同乡杨复初读了他的大作,评云:“心正词工,使张籍见之,亦当心服。”   

  从这首诗看来,明末的唐汝询似乎还比这位瞿诗人开明些。   

  作《而庵说唐诗》的徐增,也有一段对张籍此诗的评语。他说:“君子之道,贵在守己,不恶人妄为。若在今人,则怒形于色,掷珠痛骂矣。”这位徐而庵讲唐诗,常常有些迂论,但对于此诗,他的理解却比瞿佑、唐汝询、沈德潜都通达得多。他能够理解古人“贵在守己,不恶人妄为”。也知道今人在礼教桎梏下逢到这种情况,必须“怒形于色,掷珠痛骂”,才算贞节。   

  这是明清二代,六百多年间,论张籍此诗最开明的论调,我却想不到在《而庵说唐诗》中发现。锺伯敬还只是从艺术手法这个角度去肯定此诗,徐而庵却是很了解唐人的伦理观念与宋元以后道学家的不同。

  一九八O年四月十七日

57.韩愈: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羁。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魏晋南北朝,是文学发展倾向于轻浮靡丽的时期,尤其是齐、梁、陈三朝一百年间,诗文都只讲文字之美,而内容空虚,思想庸俗。诗则盛行宫体,文则堆砌骈语。经过初唐的沈佺期、宋之问,盛唐的王维、孟郊、李白、杜甫,诗的风气总算纠正过来了,但文体却还以骈语为主。开元、天宝以后,张说、贾至、李华、独孤及、元结等人,曾有志于改变文风,写作醇朴通畅的新散文,但只是个人的努力,而没有成为风气。到韩愈出来,猛力攻击近体文的陈言滥调,主张写散文要学习“三代两汉之书”,要学习孟子、荀子、司马迁、扬雄的文章。除了他自己的实践以外,他的学生李翱,皇甫湜等人也跟着写作新散文。他们的口号虽是复古,其成就却是在继承先秦、两汉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扫荡了六朝以来浮靡骈俪的文风。因此,在文学史上,韩愈的地位,首先是一位古文运动的倡导者。   

  但是,在诗的领域中,韩愈也是一位唐诗的大家。他的作诗,也实践了他对散文的理论:文字要排除陈言滥调,排除隐晦诘曲。思想内容要“言之有物”。就是要求先有情感,然后作诗,不要无病呻吟。这也就是刘勰所谓要“为情造文”,而不是“为文造情”(见《文心雕龙·情采》)。他把诗的语言和散文的语言统一起来,散文里用的词藻,也可以用在诗里。又把散文的语法结构和诗的语法结构统一起来,诗的句法並不需要改变散文的句法。这样,他的三百八十首诗就呈现了一种新的面目:因为不避免散文词语,他的诗里出现了许多人以为生涩、怪僻的词语;因为引进了散文的句法、篇法,他的诗就象是一篇押韵的散文。守旧的人不承认他的诗是诗,说他是“以文为诗”,但无论如何他给唐诗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   

  韩愈的诗,影响了一些同时的诗人,如孟郊、贾岛、卢仝、刘叉、李贺等。这些人又各自有发展和变化,创造了各人独特的风格。但是,在韩愈死后不久,他的影响就消失了,晚唐、五代的诗文,都起了回潮。直到宋代,才有穆修、欧阳修等人起来重振古文运动,而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显然也是韩愈诗派的继承者。   

  宋元以来的诗论家,对韩愈的诗有极不相同的看法。《苕溪渔隐丛话》记沈括和吕惠卿二人谈诗,沈括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吕惠卿说:“诗正当如是。我朝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这两人的观点,可以代表历代评价韩诗的两派。苏东坡说:“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七引)这句话,和沈括的观点一样。承认韩愈的诗是好的。但是由于他们对于诗有一个固执的、保守的认识,他们从诗的面目看,终觉得韩愈是“以文为诗”。尽管“押韵”,还是文而不是诗。吕惠卿从诗的精神看,肯定诗正应当这样做,尽管用了散文的表现方法,但表现得成为诗了。   

  “以文为诗”,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解释,就是不用或少用形象思维,象散文一样直说的句法较多。诗的装饰成分被剥落了,就直接呈现了它的本质。本质是诗,它还是诗;本质不是诗,它才是“押韵之文”。   

  韩愈的诗,已经一反他以前诗人的规律,极少用形象思维了。但由于他毕竟是个诗人,他的诗有丰富的诗意,所以他还有许多很好的诗篇。《山石》是韩愈的著名作品,可以代表他的七言古诗的风格,我们现在就选讲此诗。诗题《山石》,是用全篇开始二字为题,並不是赋咏山石。   

  全诗二十句,一韵到底。描写他在某一天下午游山,在寺里住了一夜,次日早晨出山归家途中的所见所感。这是一首朴素简净的记游诗。开始用二句叙述游山到寺,一路上都是坚硬的山石,行走在若有若无的山路上,到寺时已是蝙蝠乱飞的黄昏时候了。接着又用二句写寺内景物。走上寺院里的客堂,坐在台阶上休息。由于连日雨水饱足,院子里的芭蕉叶都舒展得很大,栀子花也开得很丰肥。以下便写寺中和尚待客人的情况。和尚和客人闲谈,讲起佛殿里有很好的壁画,说着就取灯火照来给客人看,可是客人能见到的画面不多,因为墙壁年代古远,画面大多剥落或黝黑。于是和尚铺床拂席给客人供应晚饭。虽然饭米粗糙,仍然可以解饥。此下二句写夜晚的情况。夜深了,院子里各种昆虫的鸣声已都停止。客人静卧在床上,看见清明的月亮从山岭背后升起,立刻有亮光照进了窗户。接着用四句描写天明后出山回家的情况:这时晓雾还未消散,独自在山里走,出山又入山,上山又下山,随意走去,没有一定的道路。时时看到红的山花,绿的涧水,煞是缤纷烂漫。还有几人合抱的大松树和栎树。如果碰到溪涧,就赤脚踏石而过,这时水声激激,微风吹衣。最后就用四句感慨来结束:象这样的生活,自有乐趣,何必要被人家所拘束,不得自由自在呢?我们这两三个人,怎么能在这里游山玩永,到老不再回去呢?   

  韩愈在贞元八年(公元七九三年)登进士第后,一直没有官职。贞元十一年,三次上书宰相,希望任用,都没有效果。贞元十二年,在汴州,宣武节度使董晋请他去当观察推官。到贞元十五年,董晋卒,军人叛乱,韩愈逃难到徐州。徐州节度使张建封留他当节度推官。十六年夏,辞职回洛阳。这首诗就是贞元十六年秋在洛阳所作。当时他还是初任官取,已经感到处处受人拘束,因而发出了这些牢骚。结句的“归”字是“回去”之意,有人讲作“归隐”,就和“不更”二字矛盾了。   

  初、盛唐诗人作七言古体,往往喜欢用一些对偶句法。即使在杜甫的大篇七古中,也屡见对句。只有韩愈的七古,绝对不用对句。他只象说话一样,顺次写下去,好象不在语言文字上做雕琢功夫。这就是“以文为诗”的一个特征。但是如果把这篇游记写成散文,字句一定还要繁琐,而韩愈则把他从下午到次日清晨的这一次游览的每一段历程,选取典型事物,用最精简的字句,二句或四句,表现了出来。这就毕竟还不同于散文了。他的叙述,粗看时,好比行云流水,没有细密的组织,但你如果深入玩味,就能发现他是处处有照顾的。“无道路”呼应了上文的“行径微”。“出入高下”呼应了上文的“山石荦确”。“赤足踏涧石”呼应了上文的“新雨足”。在黄昏时看壁画,是“以火来照所见稀”;在清晨的归路上,则看见了山红涧碧和巨大的松栎。前后两个“见”字,形成对比。在一句之中,也有呼应。“蝙蝠飞”,是“黄昏”时候,“百虫绝”,所以“静卧”。只有“吾党二三子”和上文的“天明独去”似乎有些矛盾。他这次游山,恐怕是和两三个朋友结伴同行的,要不然,为什么说“嗟哉吾党二三子”呢?但如果有两三人同行,又为什么说“天明独去”呢?看来这个“独”字,不可死讲,不能讲作“独我一人”,而应该讲作“只有我们几个人”

  。《项羽本纪》叙述沛公兵败成皋时,“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又在鸿门宴上“脱身独去”,其实当时还有从人。这里的独字也是同样用法。   

  何义门(焯)在《义门读书记》中评这首诗云:“直书即目,无意求工,而文自至。一变谢家模范之迹,如画家之荆关也。”这是赞扬作者的创作方法纯用自然,不刻意做作,而达到极高的境界。宋齐时代。谢灵运、谢惠连、谢眺等一派诗人,创造了描写风景的诗,极力模山范水,在选字造句方面,终有费力的痕迹,而韩愈此诗,却如“荆关画派”的白描山水,不用色采渲染。   

  字句精简而朴素,思想内容直率地表现,使韩愈的七古有一种刚劲之气。施补华在《岘傭说诗》中评云:“七古盛唐以后,继少陵而霸者,唯有韩公。韩公七古,殊有雄强奇杰之气,微嫌少变化耳。”这也可以说是公论。杜甫以后,韩愈的七古,确实可以独霸诗坛。至于嫌他“少变化”,则是思维方法的问题。韩愈为人直爽,他的诗,也象他的散文一样,不喜婉转曲折,始终是依照思维逻辑进行抒写,因而篇法上就没有多大变化。   

  元代诗人元好问写过三十首《论诗绝句》,其中有一首是涉及《山石》的: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技。”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有情芍药”二句是秦少游《春雨》诗中的句于。元好问以为这样的诗句,如果和韩愈的《山石》诗来比较,就知道秦少游这二句是“娘儿们”的诗。说秦少游诗是“女郎诗”,是形容它柔弱无力,反过来也就烘托出韩愈此诗的“雄强奇杰”,有丈夫气了。美学上有温柔的美和刚健的美,韩愈的七古,属于刚健的美。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58.韩愈:落齿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   

  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   

  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   

  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   

  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   

  馀存二十馀,次第知落矣。   

  倘常岁一落,自足支两纪;   

  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   

  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   

  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   

  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   

  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   

  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   

  因歌遂成诗,时用诧妻子。   

  选韩愈诗者,大多选他的五、七言古诗,因为韩诗的风格突出地表现在古体诗中。但在唐人的选集中,《极玄集》、《才调集》均不选韩愈诗。《又玄集》选韩诗二首,一为《贬官潮州作》七律,一为《赠贾岛》七绝,都是属于当时一般风格的诗。可知韩愈那些风格独特的古体诗,在当时还没有被重视。因此也和他的古文一样,没有立即产生影响。   

  选韩愈的古诗者,取舍亦有不同。有的选其“古”,如《琴操》、《元和圣德诗》、《南山》之类,有的选其“怪”,如《陆浑山火》、《月蚀》之类。有的选其比较流利平稳,如《山石》、《雉带箭》、《秋怀诗》之类。这三种面目必须合起来看,才能认识整个韩愈的风格。   

  《落齿》诗从来没有人选取,也几乎没有人齿及。现在我选讲这首诗,作为“以文为诗”的一个典型例子。   

  这首诗完全不用一般人所熟习的诗的修辞。除了押韵和五言句这两个诗的特征之外,可以说全是散文的表现法。因此,讲这首诗一点也不费力,思想段落仍是四句一绝,我们现在把它译成散文:第一绝说:从去年开始落一个牙齿,今年又落了一个,不久便连续落了六七个,看来落势还不会停止。牙与齿虽然有一点区别,但这里是互文同义。第二绝和第三绝说:“留存着的牙齿都在动摇了,看来总要到落尽才完结,想当初落下第一个牙齿时,只觉得口中有了缺缝,怪羞人的。及至后来又落下两三个,才耽忧年寿衰老,恐怕快死了。因此,每一颗牙齿将落的时候,常觉得中心懔懔。第四绝描写将落的牙齿。歪斜颠倒,既妨碍咬嚼,又不敢用水漱口,可是它终究还是舍弃我而落下了。这时我的情绪好比崩塌了一座山似的。“叉牙”是个连绵词,歪斜旁出之意,是状词,不是名词。第五绝和第六绝叙述习惯于落齿的心理状态。近来已经对于落掉牙齿习熟了,落一个,也不过和上一个差不多,现在还留馀二十多个,也有了思想准备,知道它们会得一个一个地落掉。如果经常是每年落一个,那么还可以支持二十年。如果一下子全部落光,那么,和慢慢地落光也是一样。第七绝说:有人说,牙齿在掉了,看来生命也靠不住了。我说:人生总有一个尽头,寿长寿短,同样得死。第八绝说:有人说:牙齿落空了,左右的人看了也会吃惊。我说:庄子有山木和鸣雁的比喻,山木因不中用,故得尽其天年;雁因为能鸣,故得免于被杀,可知有才与无才,各有好处。我的牙齿落光了,说不定也是喜事。第九绝说:落了牙齿,说话多误,那么就经常缄默也好。没有牙齿,不能咬嚼,那么就专吃软的东西,也同样味美。最后两句是结束:因为歌咏落齿,就写成了这首诗,常常用它来给老妻和孩子们读读,让他们惊笑。   

  全诗只用了一个《庄子·山木篇》里的典故,此外没有必须注释才能懂的辞句,我们演译为散文,宛然是一篇很有趣味的小品文。牙齿一颗一颗地落掉,是每一个渐入老年的人都会遇到的事。作者就利用这一件平常的事,描写他每一个阶段的思想情绪。从紧张到旷达,从忧衰惧死到乐天知命,整个过程,反映了作者对人生的态度,是从执着到自然,基本上还是老庄思想。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体会,也可以说,作者不因落齿而消沉,对人生的态度,仍然是积极的。   

  这样的题材;这样的表现方法,在初、盛唐诗中,确是不曾有过。因此,韩愈的诗和文,在同时代人的心目中,都被认为是一种怪诞的文学。他的门人李汉在《昌黎先生集》的序文中说:“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这是记录了当时人对韩愈的态度:始而惊讶,继而讥笑,最后便大施攻击。但韩愈并不动摇,他坚守他的原则:第一,不用陈辞滥调(“惟陈言之务去”)。第二,有独创的风格(“能自树立”)。他说:“若皆与世浮沉,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答刘正夫书》)这是说:如果跟着一般人的路走,而没有独创的风格,在当时虽然不被人排斥为怪,可是也必不能流传到后世。从此也可以了解,韩愈自己很清楚地知道他的文艺创作,不是迎合当世,而是有意于影响后世的。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他的创作是为将来的。   

  韩愈所倡导的古文运动,是在复古的口号下实现革新的目的,所以他的第一个原则是“师古”,要向古圣贤人学习。学习些什么呢?他说:要学习古人的意,而不是学习古人的文辞。(“师其意,不师其辞。”)什么是古人之意呢?就是“务去陈言”和“能自树立”。他的散文,以“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师,就是学习他们的创作方法。同样,他的一部分诗,虽然当时人以为怪,其实也还是远远地继承了汉魏五古诗的传统,或者还可以迟到陶渊明。从陶渊明以后,这种素朴的说理诗几乎绝迹了三四百年,人们早已忘记了古诗的传统,因而见到韩愈这一类诗,就斥为怪体了。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日

59.韩愈:华山女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

  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如浮萍。

  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晨星。

  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

  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

  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

  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

  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輧。

  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

  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

  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

  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

  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

  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这首《华山女》,在韩愈的诗作中,是另外一种风格。它和《落齿》比,是不怪,没有散文气。和《山石》比,是从清淡变为秾艳。

  这首诗也是四句一绝,一韵到底。第一绝四句是叙述街东街西处处都有和尚在讲佛经。撞钟,吹法螺,使寺院里喧闹得很,宫庭是指梵王宫庭,即寺院,不是指皇帝的宫庭。和尚们宣扬积福赎罪,以此来诱骗、威胁愚民,听众像浮萍一样挤得满满的。

  第二绝和第三绝共八句,叙述穿黄衣的道士也在讲道家经典,以对抗佛教。可是讲座下没有几个人听。可见当时佛教势力大于道教。忽然,这时来了一个华山女道士,她一心要驱逐佛教,使群众归依道教。于是她洗妆拭面,穿著起华美的道家冠帔。红红的面颊,雪白的颈子,青黛的长眉,非常美艳。她就来到道观里升座讲道。叫人把大门关上,不许人开闭。真诀就是仙诀,使人成仙的秘诀。演真诀,就是演讲道家经典。

  第四绝和第五绝八句,叙述这位美艳的女道士正在讲道的消息,不知给什么人传了出去,一下子群众轰动,如雷震一般。在各个寺院里听讲佛经的人跑空了。骑马的男子,乘车的妇女,都一齐涌到道观里来。道观里人坐满了,后来的人止得坐在院子里,没有地方挤,也听不到。这位女道士讲经的收获,是许多妇女布施了金珠饰物,堆金叠玉,宝光青荧。

  第六绝四句叙述这位女道士轰动京城的讲道,被皇帝知道了。就传出诏书召唤她进宫去,说是皇后妃子等都要见见她。在皇宫里耽了一时之后,皇帝才点头允许她回去。于是她乘着云龙仙鹤的车子从皇宫里回来了。天门贵人,指宫中派来的使者,如太监之类。玉皇,指皇帝。青冥是天的代词。来青冥,即来自天上。天上,即指皇宫。

  最后六句叙述这位女道士自从进过皇宫以后,名气越大。就有许多豪家子弟来追求她。这些少年並不是真要修道,而是恋慕她的美色。他们两脚不停地在观门外面绕着走,尽管买通了人去传达情意,可是他们到底是俗缘太重,够不上成仙得道,托人也是浪费。至于那位女道士呢?她住在云窗雾阁之中,有重重翠幔和混金屏风遮掩着。她屋子里的一切事情,都是恍恍惚惚,不是外人所能看见、所能知道的了。

  整首诗的创作方法是赋,即描写和叙述。最后六句的赋体是隐寓讽刺意义的,但辞句也写得恍恍惚惚,使读者捉摸不定,不知道作者对这位华山女道士的态度到底如何,我们如果把这六句中的第三、四句抽出,把一、二、五、六句连起来读,可知豪家少年都没有能够攀上仙梯,获得女道士的青睐。如果这样讲,那么中间二句的意思,止是说那位女道士是深居修道,非讲经不露面的规矩人物了。

  韩愈另外有一首《谢自然诗》,叙述贞元十年果州南充县一位女道士白日升天成仙的异事。这是一首五言古体诗,其末尾一大段是正面批判在秦皇、汉武的影响之下,人民崇道求仙的愚昧。以《谢自然诗》和《华山女》相比较,显然可见前诗主题明确,后诗主题隐晦。因为隐晦,所以这最后六句可以解为诗人对这位女道士还是肯定的。

  宋人许彦周说:“退之此诗,颇用假借。”(《彦周诗话》)这“假借”二字,意义非常含蓄。他的意思是:韩愈虽然不喜欢佛道二教,但在二教之间,他的态度微有不同。他更反对佛教。因为这是外来的异端,而道教是唐朝的国教。一位女道士能讲经打垮佛教徒,他是赞扬的。至于这位女道士的私生活,尽管有各种流言,但豪家少年到底无人能勾搭到她。韩愈虽然没有从正面肯定她,但诗意並没有贬斥她。这就是“假借”的涵义。

  但多数人讲这首诗,都以为是有讽刺的。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批云:“《谢自然》诗,显斥之,《华山女》诗,微刺之。总见神仙之说惑人也。”又在“云窗雾阁”下批道:“中藏亵慢之意。”这两条批语,说明了沈德潜对此诗的体会。他以为从“云窗雾阁”这一句看来,作者透露了这位女道士的私生活是有暧昧的。以一个淫泆的女道士而能倾动京城里的男男女女,可见神仙之说很能迷惑人。因此,得出评断,说这首诗只是微微地讽刺了一下,不象《谢自然》诗那样明显地谴责。

  三百年来,大家都依照沈德潜的讲法,说这首诗是讽刺“神仙之说”的“惑人”。而且讽刺得並不尖锐,因为作者对这位女道士还有肯定的一面。我几次读这首诗,总觉得还有可疑。这首诗前半篇十韵二十句,可以说是笔酣墨舞地赞扬这位女道士“扫除众寺人迹绝”的功劳。开头四句叙述和尚讲经的盛况,显然是用了贬斥语气。“广张罪福资诱胁”是说佛家之说惑人,而接下去十六句描写女道士讲经,却全是正面舞墨,並没有揭出神仙之说惑人的意思。后半篇最后六句,除了“事恍惚”三字有点隐晦之外,其馀辞气也都明白。豪门少年追求不到这个女道士,那么她也並不坏啊!能说她是以神仙之说惑人吗?

  我认为这首诗是讽刺诗,並不是微微地刺了一下,而是狠狠地刺了一下。不过所刺的不是“神仙之说之惑人”,而是当今那“玉皇”和女道士之间的宫闱秘史。这首诗的关键全在“天门贵人”以下四句。这四句隐约地透露了一件事:皇帝派人来宣召华山女道士进宫去,说是六宫后妃都要见见她。既然是后妃要见她,那么见过之后,后妃就可以允许她回去。为什么要皇帝点头,她才能从宫中回来?如果“玉皇”不“颔首”,她还能回来吗?由此可以恍然大悟,原来“六宫愿识师颜形”,不过是“玉皇”的托辞。懂得了这个秘密,才能解释“事恍惚”的“事”字。华山女道士既然和皇帝有过关系,她还瞧得起那些豪家子弟吗?

  佛道二教极盛于唐代,和尚道士不必劳动而享受十方供养,生活比一般人民富裕得多。不但男子争求出家,妇女也愿出家。不过出家做尼姑要剃光头发,妇女不很愿意,因此女道士多于尼姑,妇女出家做女道士,称为“入道”。唐诗中有许多“送宫人入道”诗,就是送年老宫人出家的诗。她们止有入道,才能出宫,否则就得老死在宫中。道士又称为炼师。唐人有许多赠炼师的诗,多半是赠女道士的。

  许多妇女以入道为摆脱礼教束缚,取得生活自由的手段。唐朝有许多公主都出家做女道士。著名的有睿宗李旦的两个女儿: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玄宗李隆基的女儿万安公主,她们入道之后,就从宫里搬出来,住在为她们修建的豪华的宫观里,过着奢侈而放浪的生活。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招集诗人文士宴会作乐,俨然像法国十七、八世纪贵族夫人主持的“沙龙”,当时许多诗人都有为这两位公主写的诗。

  妇女入道也是改变阶级地位的一个办法。在宫里做公主,不能随便接见外人。做了女道士,就改变了身份,可以自由邀集门下清客了。社会阶级、家庭门第本来不高的妇女,做了女道士,就不属于她原来的阶级,因为僧道不在四民之列。这样,她们就有资格结交达官贵人。皇帝不能宣召一个平民妇女进宫去,但可以请一位有道行的女道士进宫去。

  武则天本来是太宗李世民宫中的才人,被高宗李治看中了。太宗死后,高宗不能把父亲的宫嫔接收过来。他就暗示武则天出家做尼姑。这样就改变了她的前朝宫人的身份。然后把武则天召进宫去,封为昭仪。这就是宠爱了一个尼姑,不是宠爱了他父亲的宫女。

  杨太真原来是玄宗第十八子寿王瑁的妃子。被玄宗看中了,就暗示她去做女道士。然后召她入宫,册为贵妃。这样就算爱上了一个女道士,不是爱上了自己的媳妇。

  大约在盛唐、中唐这一段时期,女道士特别多。诗人李冶、鱼玄机都是女道士,名声也不很好。李治曾被玄宗召进宫去,不过算来她那时年纪已老,不会有什么秘史。韩愈所写的华山女,是个美丽而有口才,轰动一时的女道士,她的被“玉皇”所赏识,这件事就有些“恍惚”了。

  中唐诗人韦渠牟有《步虚词》十九首,张继有《上清词》一首,都是用道家的歌曲来歌咏女道士的。韦渠牟的第三首落句云:“天高望不见,暗入白云乡。”第四首头尾四句道:“鸾影共徘徊,仙官使者催,何须生羽翼,始得上瑶台。”张继的绝句云:

  紫阳宫女捧丹砂,王母今过汉帝家。

  春风不肯停仙驭,却向蓬莱看杏花。

  这些诗句,恐怕都是暗射女道士入宫的“恍惚”事。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日

60.刘禹锡:竹枝词九首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纹生。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今徐州)人,贞元九年(公元七九三年)进士。初在淮南节度使杜佑幕府中任记室,为杜佑所器重。后从杜佑入朝,为监察御史。贞元末,与柳宗元,陈谏、韩晔等结交于王叔文。时王叔文得宠于皇太子李诵,及德宗病,皇太子即位,是为顺宗。王叔文推荐韦执谊为宰相,而自为度支盐铁转运副使,这是执掌经济大权的官职。转运使杜佑是挂名的,实权都在王叔文手里。其后,王叔文转官户部侍郎,刘禹锡转官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柳宗元为尚书礼部员外郎,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顺宗在即位以前,早已中风,口不能说话,躺在床上。因此王叔文得以结交太监王伾,专权执政。刘禹锡和柳宗元是这个政治集团的核心人物,故当时称为“二王刘柳”。王叔文当权只有八个月,因为当年八月,顺宗病危,传位于皇太子李纯,是为宪宗。宪宗即位后,立即贬斥王伾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刘禹锡贬为连州刺史,柳宗元贬为台州刺史。接着又再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此外,陈谏,韩晔等六人也都贬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唐代政治史上所谓“八司马”。王叔文这个集团的政治措施在新旧《唐书》里几乎没有记载,但反对王叔文最猛烈的是各地藩镇,可以想见王叔文必有抑制藩镇的计划。刘禹锡和柳宗元,在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时候,史书上说他们是“颇怙威权,中伤端士”,御史窦群弹劾刘禹锡的罪名是“挟邪乱政”,由此也可以想见这是封建官僚内部的权力斗争。关于这个政治集团的评价,我们让历史学家去探讨。   

  刘禹锡做了十年朗州司马,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召还。宰相本想起用他为省郎。这时他做了一首《玄都观看花诗》,讥讽了执政官,于是又被放逐外出,去做连州刺史。后来改夔州刺史,又改和州刺史。到大和二年(公元八二八年),才又召还,拜主客郎中。可是他又做了一首《重游玄都观》诗,执政官大不高兴,虽然有宰相裴度的赏识,也只能举荐他为礼部郎中,集贤直学士。裴度罢相,刘禹锡也就被排挤出去做苏州刺史。任满回朝,任和州刺史,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会昌二年(公元八四二年)卒,年七十一。刘禹锡的最后一任是太子宾客,故后世题他的诗文集为《刘宾客集》。   

  刘禹锡和柳宗元的政治遭遇是同样的。文学声望,在贞元、元和年间,也同样是惊动一时的。但刘禹锡活到七十一岁,柳宗元只有四十七岁。柳宗元终于柳州刺史,刘禹锡在连州刺史之后,还做了三任刺史,一任郎官。晚年还和白居易结交为好友。白居易极口称赞刘禹锡的诗,称之为诗豪。因此,刘禹锡的诗名超过了柳宗元,在长庆、大和年间,他和白居易同为诗坛领袖。   

  因为做了多年的外州刺史,到的地方多,熟悉各处的风土人情,这就丰富了他的诗料。他特别注意民间歌谣,吸收民歌的题材和风格,创作了著名的《竹枝词》,为唐诗开辟了一块新的园地。   

  刘禹锡诗集中有《竹枝词九首》,又有《竹枝词二首》,又有《堤上行三首》,都是民歌风格的七言绝句。《竹枝词九首》是最初的作品,因为有一篇序引自作说明:   

  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雎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俚,乃写为《九歌》,到于今荆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歙,知变风之自焉。   

  这一段序引,讲到几个问题,需要解释。第一句是说各地的民歌,声音虽有不同,但都是乐曲。“岁正月”,没有说明是那一年的正月。“建平”是个旧郡名,当时称为归州,即今之秭归。这两句,应当是说明作《竹枝词》的时和地,但时既不明白,地亦可疑,因此曾引起后人的研讨,我们留着以后再讲。下文是叙述作者在建平时听到儿童唱竹枝词的情况。这是一种联唱的歌曲,有人吹短笛伴唱,击鼓为节拍,歌的人同时也舞。谁能唱得多,就是胜者。以下五句,是作者对这种民歌的印象。黄钟是正宫音乐,其声词是和平中正的,但羽声是激昂慷慨之音。“黄钟之羽”是和平中带有激昂的音调。激昂是在歌曲的最后部分,象苏州的山歌那样。但也分不出那里是吴声,那里是楚声。“伧”是对吴人的鄙称,“儜”即“狞”,唐诗中常用此字来表示猛烈、激越,这里是指楚声。总之这些歌曲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是很宛转的,有些象《诗经·卫风》中的那些情诗。以下六句说屈原在湖南,因为民间巫师唱的迎神送神歌都用鄙陋的歌词,所以改作较文雅的《九歌》,至今当地人民还在用他的歌词作为舞曲。刘禹锡也摹仿屈原作了九首《竹枝词》,使能唱的人流传开去。最后二句是说他把这九首《竹枝词》附在屈原《九歌》之后,使后世听“巴歙”的人了解“变风”的来源。“巴歙”是巴郡(今四川东部)的民歌,“变风”是关于《诗经》的名词。郑、卫二国的诗,虽然是淫辞艳曲,但还是稍稍变样的“风”诗。十五国风中有正风、变风,文辞音调雅正的诗称为正风,文辞音调有些不端庄的称为变风。这里所谓“变风”,就是指上文的“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   

  从这一段序引看来,刘禹锡开始作《竹枝词》九首是有意继承《九歌》的,后来他又作二首,就另外题作《竹枝词二首》,并不合在一起。另外他又作了《堤上行三首》、《踏歌词四首》,其实也是“竹枝词”,因为这两组诗中都提到“竹枝”。   

  “竹枝歌”是有地区性的民歌,所以其第一个特征是地方色彩。刘禹锡在建平初次听到竹枝歌,仿效屈原拟作九首,也就运用这个地区的山水、古迹、风土、人物。他歌咏到白帝城、白盐山、瀼溪、昭君坊、永安宫,滟滪堆,瞿塘峡中的十二滩、巫峡,都是从夔州到归州这一段长江两岸的山水古迹。杜甫在这里旅居的时候,也有诗提到。《水经注》卷三十三对这些山水古迹有详细的叙述描写,可以参看。   

  至于风土、人物,在这九首歌词里反映出来的有人民在白帝城头和瀼溪桥上的唱歌,有昭君坊里和永安宫外的游女,有旅居在此地的妇人托返回成都的船带信给丈夫,有住在山头的女子到江边来取水,男子到山下来烧草灰肥田。九首诗组成了一幅风俗画。   

  民歌的第二个特征是不讲究平仄粘缀。七言四句的民歌往往用拗体,表现在第三句。刘禹锡这九首也都用拗体,而不用绝句正格。拗体绝句的下半首音调较为急促,苏州山歌也大多如此。所以杜甫作拗体绝句,即称为“吴体”,刘禹锡序引中所谓“激讦如吴声”,也说明了民歌的这一个普遍特征。   

  所谓“竹枝歌”,大概是当地青年男女在竹林里劳作时的对唱歌谣。这个名称也是当地特有的,正如苏州称为“山歌”,是山上劳动人民的歌谣。福建有“采茶歌”,是采茶姑娘的抒情歌谣。山东有“渔歌”,是渔民的歌谣。各个地区的这一类歌谣,都是劳动人民歌唱他们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就是所谓“劳者歌其事”。因此,歌词的题材内容不会越出他们的生活范围以外。歌词的语气也大多自白,很少代言。这是民歌的第三个特征。刘禹锡这九首诗中,第二、四、六、七、八首都是用唱歌者自白的语气。   

  民歌的第四个特征是用眼前景物来作比喻。第二首以“花红易衰”比男子的薄情,以“水流无限”比自己的愁绪。第六首以“波浪不能摧”的滩石来对比来去不定的情人之心。第七首以瞿塘峡中危险的水道来对比“平地起波澜”的人心。意思是说,江水之所以有波澜,是因为底下有石头,而人心则在平地上也会起波澜。   

  利用同音假借字作文学的隐语,是民歌的又一个传统特征。晋代的《子夜歌》有一句:   

  雾露隐芙蓉,   

  见莲不分明。   

  “芙蓉”即是莲花(荷花),在雾露里的莲花,看不分明。这个“莲”字被用来作“怜”的谐声字。“见怜”即是“被爱”。这里表达一个女子的忧虑,不知道那个男子到底爱不爱她。   

  又有《读曲歌》一首:   

  奈何许!   

  石阙生口中,   

  衔碑不得语。   

  “石阙”即是碑。碑生在口里,即是口里含着碑。“衔碑”是“含悲”的谐声字,这首民歌是一个不幸的女子的叹词,“怎么办啊!我满含悲哀,话都说不出来”。“雾露隐芙蓉”和“石阙生口中”这两句都是为谐声字而作的比喻,不是诗歌的本意。刘禹锡另外有一首著名的《竹枝词》,也用这个传统手法: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东边日出西边雨”,既是晴天,又不是晴天。一个女子听到她的爱人在江船上唱歌,捉摸不定,不知他对自己到底有无爱情。这里就用“晴”字来借作“情”字。   

  这种诗体,称为“风人体”。这个名词,最早见于锺蝾《诗品》。他说谢惠连“工为绮丽歌瑶,风人第一”。似乎是指民歌风格的诗。严羽《沧浪诗话》论杂体诗,有“风人诗”一格。注云:“上句述一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读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这就是以“晴”字谐“情”字音的方法了。张表臣《珊瑚钩诗话》云:“古有采诗官,命曰风人,以见风俗喜怒、好恶。”这里说明了“风人”是古代的采诗官。但古书中却未见有这个官名。总之,这个名词虽然早已出现,但在唐代才开始流行。当时所谓“风人诗”,后世却称为“谐音诗”。皮日休、陆龟蒙都有几首风人诗,大约在中晚唐时代民歌中盛行这种谐声法,所以刘禹锡也采用在他的竹枝词中。   

  以上举出了民歌的五个特征。事实上,它们是一切民间文学的特征。民间文学的题材内容、创作方法和表现方法,丰富多彩,各地区有它自己的特征,当然不限于以上所提到的五种。刘禹锡能注意到巴东、湘、汉一带的民歌,汲取其内容和形式,写出自己的新颖的诗歌,这就可见他善于向人民学习。自从刘禹锡的竹枚词盛行于世,以后各地文人都摹仿他,用这种形式来歌咏本地的风土人情。于是出现了“广东竹枝词”、“扬州竹枝词”之类的作品,有些还在每首诗下附一段说明,于是“竹枝词”这个名词就变成了“风土诗”的代称,而失去了它的地区意义。   

  《旧唐书·刘禹锡传》说:   

  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性情。襄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词也。   

  这是说刘禹锡作《竹枝词》是在贬官朗州司马时,朗州旧称武陵,就是现在的湖南沅陵。如此,则“竹枝歌”是湘西的民歌了。但是,刘禹锡的自序里明明说这些《竹枝词》是在建平时所作,而且刘禹锡从夔州刺史转扬州刺史时作过一首《别夔州官吏》诗:   

  三年楚国巴城守,一去扬州扬子津。   

  青帐联延喧驿步,白头俯伛到江滨。   

  巫山暮色常含雨,峡水秋来不恐人。   

  惟有九歌词数首,里中留与赛蛮神。   

  这首诗明确地说九首“竹枝词”是在夔州时所作,可知《旧唐书》的记载是错了。夔州和归州是邻郡,可能建平郡原先包括夔、归二州,后来分为二州,故夔州亦可用建平这个旧名。   

  刘禹锡创作的《竹枝歌》,很快便流传到长安、洛阳,成为流行的新歌词。孟东野有一首《教坊歌儿》诗,有句云:   

  去年西京寺,众伶集讲筵,   

  能嘶竹技词,供养绳床禅。   

  能诗不如歌,怅望三百篇。   

  可知佛寺讲经的时候,有伶人唱《竹枝词》的娱乐节目。伶人以能唱《竹枝词》,得到丰厚的供养。孟东野感慨自己能诗而遭遇不如能歌,因而悼念诗道的没落。又有《自惜》诗云:   

  倾尽眼中力,抄诗过与人,   

  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   

  这是说他竭尽昏花的老眼,抄写自己的诗送给朋友,却又怕自己的诗已经过时,反而会被巴州的竹枝词嗔笑。   

  在同时的诗人中,也有许多跟着做竹枝词。现在所能见到的有顾况一首,白居易四首,李涉四首。晚唐五代有皇甫松作六首,孙光宪作二首。   

  “竹枝歌”这个歌名的意义,从来未见解释。我们说它是巴东、湘、汉一带在竹林中劳动的青年男女的抒情歌,也只是一种比较合理的推测,没有文献可以证实。但《花间集》中收有孙光宪的《竹枝》二首,《尊前集》中收皇甫松的《竹枝》六首,都以“竹枝”和“女儿”二字为和声,因此,又可以推测它是以和声为歌名的。但是,为什么用“竹枝”和“女儿”为和声呢?这又可以回到第一个推测去,大概最初是有些在竹林里劳动的男青年,爱恋女青年,即景生情,唱出了他们的情感,就以“竹枝”、“女儿”为和声。现在抄录一首孙光宪的《竹枝》:   

  乱绳千结竹枝绊人深女儿,   

  越罗万丈竹枝表长寻女儿。   

  杨柳在身竹枝垂意绪女儿,   

  藕花落尽竹枝见莲心女儿。   

  由此可知当时每一个七言句都分二段唱,每段之后都有和声。唱的是一人,和的可以是许多人,这就是所谓“一人唱,千人和”。“千”是虚数,意思只是说“许多”,白居易《何满子》词云“一曲四词歌八叠”,我们也可以从竹技词的形式中体会到它的意义。“四词”即四句,“八叠”即八段。四句诗分八段唱,可知是唐代歌唱绝句的谱式。   

  皇甫松的六首《竹枝》,形式和刘禹锡的《竹枝词》不同,它们每首只有二句,例如:   

  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莲女儿,   

  花侵橘子竹枝眼应穿女儿。   

  而且有一首是用仄声韵的:   

  山头桃花竹枝谷底杏女儿。   

  两花窈窕竹枝遥相映女儿。   

  皇甫松是巴蜀人,他这六首《竹枝》,显然不是依照刘禹锡的诗格写的,很可能他是直接采取了民歌的本来形式,只是两句的短歌。例如《水经注》所载巴东渔人的民歌,也只有两句: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   

  不论是两句或四句,它们的和声都同样用“竹枝”和“女儿”,这就可知不是文人随意制作,而是民歌的原来样式。竹枝歌之所以用“竹枝”为歌名,可以肯定是这个理由。   

  和声虽然只有两个字音,但也是协韵的。“枝”和“儿”是韵。皇甫松另外有一首民歌《采莲子》:   

  菡萏香连十顷波举棹,   

  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   

  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   

  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此诗以“举棹”和“年少”作和声,“棹”与“少”也是协韵的。   

  竹枝词都用七言绝句的形式写作。绝句是言其诗体,竹枝词是言其内容。清代有一个刘大勤,去问他的老师王士祯:“竹枝词和绝句有什么不同?”王老师回答道:“竹枝词是专歌咏风土的,琐碎的、诙谐的,都可以写进去,一般是要求有风趣,和绝句完全不一样。”(见《师友诗传录》)   

  看来这一对师生的观念都很糊涂,学生的问题已经不合逻辑,老师的回答也还是不合逻辑。这种情况,在清代人的诗话里,经常可以发现。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五日

61.刘禹锡:绝句二首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没有到过南京,但他有五首赋咏南京的诗。南京是六朝故都,江东繁华之地。到刘禹锡的时代,这个城市已不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了,它已荒落得差不多成为一个“空城”。有人写了五首关于南京的诗:《金陵五题》,刘禹锡有感于这个废弃了的故都,也和作了五首。这里我选录了二首。   

  “山围故国”二句是白居易极为赞赏的,认为是“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的佳句。这个故国空城,现在只被山围潮打,不必说出寂寞,已写出了它的寂寞。到了夜晚,城里有些什么?还象当年一样的有灯火楼台、清歌妙舞、彻夜热闹吗?没有了。有的只是当年的明月,还在从女墙上照连城来。诗人说“过女墙来”,这是城里人的语气。夜深了,惟有旧时月色,还象当年一样地照进城来。可知这是一个“空城”。淮水是指秦淮河,不是淮河。   

  朱雀桥边、乌衣巷口,是以王导、谢安为代表的六朝豪门大族的聚居地点。刘禹锡想象中来到这里一看,只见桥边野草开花,巷口夕阳斜照。当年在王、谢家厅堂前结窝栖宿的燕子,倒也还在,不过它们现在已飞到普通老百姓家里去了。   

  两首诗都用“旧时”,今昔盛衰的对比就明白了。旧时月色,所照临的是什么?诗人没有说。旧时的燕子,当年曾飞入王、谢家的堂前,而现在的燕子则飞入了寻常百姓的屋里。前者是含蓄的对比,后者是正面叙述的对比。   

  唐人绝句,一般说来,都不难理解。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例如王之涣的“黄河直上白云间”、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人人都爱读,人人都以为好,可见人人都懂得。其实不然,即使是一首二十八字的七言绝句,各人的理解也不会完全一样。现在选讲刘禹锡这两首诗,我打算以《乌衣巷》这首诗来作例子,搜集宋元以来许多人的解说,看看各人的理解有多少差距。   

  宋人蔡梦弼的《草堂诗话》和蔡正孙的《诗林广记》都引用了刘斧的小说《青琐摭遗》,来说明这首诗的本事:“王榭,金陵人,世以航海为业。一日,海中失船,泛一木登岸。见一翁一妪,皆衣皂,引榭至所居,乃乌衣国也。以女妻之。既久,榭思归,复乘云轩泛海,至其家。有二燕栖粱上,榭以手招之,飞至臂上,取片纸,书小诗系其尾曰:“误到华胥国里来,玉人终日苦怜才。云轩飘去无消息,洒泪临风几百回。’来春,燕又飞来榭身,上有诗云:‘昔日相逢真数’合,如今暌远是生离,来春纵有相思字,三月天南无雁飞。’至来岁,燕竟不至。因目榭所居为乌衣巷。刘禹锡有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   

  这是一个毫无历史知识的妄人胡诌出来的故事。他把王、谢改为王榭,作为一个人的姓名。又把乌衣说成是乌衣国,而乌衣又是燕子的别名。最后又引了刘禹锡这首诗,仿佛以为刘禹锡这首诗所咏的就是这个故事。幸而这个故事编得太离奇了,稍有历史知识的读者不会受其欺哄,因而它没有给后世留下影响。   

  “世异时殊,人更物换,岂特功名富贵不可见,其高名甲第,百无一存,变为寻常百姓之家。……朱雀桥边之花草如旧时之花草,乌衣巷口之夕阳如旧时之夕阳,惟功臣王、谢之第宅今皆变为寻常百姓之室庐矣。乃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风人遗韵。”这是宋人谢枋得《唐诗绝句注解》中的评语。   

  “此叹金陵之废也。朱雀、乌衣,并佳丽之地,今惟野花夕阳,岂复有王、谢堂乎!不言王、谢堂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诗人托兴玄妙处。后人以小说荒唐之言解之,便索然无味矣。”这是明人唐汝询《唐诗解》的解释。他以为王、谢住宅,依然存在,不过已为寻常百姓所居,燕子虽然还是飞来栖止,但已不是飞入王、谢堂前,而是飞入寻常百姓之家了。“小说荒唐之言”,即指刘斧的《青琐摭遗》。对于这一解释,吴昌祺的《删订唐诗解》批了一句:“此解最是胜叠山(即谢枋得)。”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批云:“言王、谢家成民居耳,用笔巧妙,此唐人三昧也。”   

  施补华《岘傭说诗》云:“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如此则感慨无穷,用笔极曲。”   

  以上诸家的解释,互有同异。谢解以为王、谢第宅已百无一存,旧时燕子现在只能飞入寻常百姓人家。唐、沈二家以为王、谢第宅犹在,但已为寻常百姓所居。施氏之意,以为王、谢家已经式徽,但还住在这屋子里。燕子虽然仍入此堂,可是此堂已不属于豪门大族,而沦为一寻常百姓的住宅了。   

  一般人读此诗,对这第三、四句,从来不深入分析。总的体会,都以为作者借燕子来反映南京的盛衰。至于诗人笔下的那些燕子,到底是飞来原处呢,还是飞到别的屋子里,也没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谢枋得的讲法,还是一般读者所理解的。自从唐汝询指出了此诗的“托兴玄妙处”,于是许多人若有所悟,觉得这是诗人的曲笔。原来这些燕子,今天飞进去的老百姓的堂屋,仍是从前王、谢家的堂屋。诗句“飞入寻常百姓家”不能讲作“飞到别处去了”。三百年来,许多人都以为这样说诗,深得作者之意。   

  但是,近来已有人提出了异议。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中评施补华之说云:“其说真曲,诗人不如此也。说诗者每曲解诗人之意,举此一例,以概其馀。”又沈祖棻在《唐人七绝诗浅释》中也说;“这‘王谢堂’与‘寻常百姓家’是二还是一,问题并不大。施说的好处在于较为深曲,毛病也在深曲。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客观现象,每每大于作者的主观思想,所以也无妨留供参考。”   

  刘、沈两家的意见是相同的。不过刘说得坚决,以为施补华所代表的讲法是曲解了诗人的本意。沈氏说得婉转。她也以为施补华的讲法是曲解,但她又以为作者并无此意,而讲者不妨如此讲。这就是她所谓“好处在较为深曲,毛病也在深曲”。   

  我把关于这首诗的材料提供在这里,请读者自己思考,应当怎样了解这首诗,怎样评断以上诸家的意见。至于我个人,觉得大家把问题集中在“王谢堂”和“百姓家”,未免找错了重点。应当注意的是“旧时”二字。上句既用“旧时”来形容“王谢堂前燕”,那么“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应当是“现今”的燕子了。诗人想到南京的燕子,在六朝时代,常飞入王、谢家高堂大厦中去做窝,而现在呢,南京的燕子都只能“飞入寻常百姓家”了。“旧时王谢堂前燕”,不能理解为就是今天的燕。旧时和现今,相差五百年,一群燕子,没有如此长的寿命。在诗的艺术方法上,“旧时王谢堂前燕”是虚句,是诗人的想象。“飞入寻常百姓家”是实句,诗人写当今的现实。如果我们从这一角度去思考,那么“王谢堂”和“百姓家”的关系就可以获得正确的解释了。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62.柳宗元:五言古诗四首

  柳宗元,宇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贞元九年(公元七九三年)进士及第。授校书郎,累迁监察御史里行。贞元二十一年初,参加王叔文政治集团,为礼部员外郎。王叔文与王伾执政,他们勇于革新政治,对地方则要削弱藩镇,提高中央权力;在宫中则杜绝宦官弄权。大约操之过激,触怒了豪门地主的保守势力,不到一年就失败了。柳宗元和刘禹锡在这个集团中是颇受侧目的人物,与王叔文等被称为“二王刘柳”。   

  当年九月,任京西神策行营节度行军司马的韩泰贬官为抚州刺史,任司封郎中的韩晔贬为池州刺史,礼部员外郎柳宗元贬为台州刺史,屯田员外郎刘禹锡贬为连州刺史。贬官的诏令宣布后,朝中人士还以为处罚太轻,于是在十月中又再度贬斥。韩泰从抚州刺史再贬为虔州司马,柳宗元从台州刺史再贬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从连州刺史再贬为朗州司马,韩晔从池州刺史再贬为饶州司马。另外又贬中书侍郎韦执谊为崖州司马,河中少尹陈谏贬为台州司马,和州刺史凌准贬为连州司马,岳州剌史程异贬为柳州司马,他们也被目为王叔文党与。这就是唐代历史上著名的永贞革新事件中的“八司马”。   

  八司马中间,刘禹锡和柳宗元是著名的诗人。但他们二人的诗,风格完全不同。柳宗元的散文与韩愈齐名,而他的诗却与韦应物并称。文学史上称“韩柳”,是指二人的古文而言,称“韦柳”是指诗派而言。郊岛与韦柳,这四家诗风同出于盛唐的王、孟,但他们是同源而异流。郊岛的古淡,出于刻意做诗,苦吟觅句,不是自然的襟怀流露;韦柳的古淡,却是出于冲旷的心灵,随缘得句,没有雕琢的痕迹。然而韦与柳之间还是有一点分别。韦较丰腴,柳稍质朴,这或者是为不同的生活境地所决定。柳宗元的诗淡朴到几乎没有特征,在唐代无人称道,直到宋代苏东坡才将他和韦应物并举。苏东垃在《书黄子思诗集后》文中说:“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子厚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馀子所及也。”这两句评语,上句指韦应物的诗,虽较纤秾,却是简古;下句指柳宗元的诗,虽然淡泊,却有至味,不象郊岛的枯槁。苏东坡在《东坡题跋·评韩柳诗》中还说:“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这又把柳宗元与陶渊明并列了。   

  柳宗元的诗今存四卷,似乎都是贬斥以后十馀年间的作品。苏东坡赞扬的所谓“寄至昧于淡泊”的诗,都是摹写山水景物的五言古诗。我们现在选录了三首:   

  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

  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   

  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   

  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   

  秋晓行南谷经荒村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   

  黄叶覆溪桥,荒村惟古木。   

  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   

  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柳宗元在永州(今湖南零陵)十年,寄情于游山玩水,写了许多游记文,有著名的《永州八记》,也写了不少山水诗,这三首是其中的一部分。愚溪本名冉溪,是流入潇水的一条溪流。柳宗元把它改名为愚溪,做了好些诗,编成一集,名曰《愚溪诗》。文集中有一篇《愚溪诗序》说明了这些诗的作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谓之冉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因家焉,更之为愚溪。又塞其隘为愚池。   

  把冉溪改名为愚溪,借此说明他之所以得罪降官,是由于愚。这是从一肚子牢骚中发出来的讽刺话。但是,他在愚溪附近散步吟诗,却一点也不暴露牢骚的情绪。第一首写雨后晓行,以四句写景,二句抒情。宿云散在洲渚上空,表示雨停了。于是晓日照明了村坞。北池上的高树,被风所吹,使昨夜沾濡在树叶上的雨水受惊而洒落下来。这四句,把雨后晓行的情景生动地勾勒出来。最后说,我心里恰巧没事,因此,非常偶然地可以和这里的景物结个宾主交情。唐汝询解释这两句云:“对此景而心无挂碍,所遇皆良朋也。”(《唐诗解》)这样讲,似乎没有重视原句中一个“适”字。作者并不是对此风景以后,才心无挂碍。他是恰好今天心境安静,因而有资格与山水为宾主。上句一个“适”字,下句一个“偶”字,互相呼应。从这两个字,读者又可以体会到,作者心无挂碍的时候,既然是偶然的,那么,有心事的时候。倒是经常的了。   

  第二首诗以首二句点题,接着以四句写景,二句抒情结束。杪秋即季秋,农历九月。清早起身,在幽谷中赶路,霜露浓重,感到寒冷。溪桥上落满黄叶,荒村中惟见枝干纵横的古树。偶尔见到一些寒花,觉得它们稀疏得很寂寞的样子。溪涧里的流泉也因为秋冬水涸而若断若续。以上描写了幽谷荒村的深秋晓景,接下去两句却使人出于意外。作者忽然提出了“机心”,而下一句的意义又不甚明确。唐汝询解释过两句云:“言机心已忘,则当入兽不乱,曷为惊此麋鹿乎?”,吴昌祺把唐汝询的最后一句改为“何得复惊麋鹿乎”,又加一个眉批云:“子厚自言不惊,唐似说惊,故易之。”(《删订唐诗解》)这样,他们二人对此诗末句的体会就不同了。依照唐汝询的了解,这两句可以解释为:我久已忘了机心,对人对物,都没有伤害他的念头,却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又使麋鹿见我而惊骇。这样解释,则原句“何事惊麇鹿”的意义,肯定为已经惊了麋鹿。吴昌祺以为末一句应当了解作:怎么会使麋鹿见我而惊走呢!这就是他所谓“子厚自言不惊”。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何事”,二字,既可解作“为什么”,又可解作“怎么会”,所得的意义恰好相反。不过,我以为这首诗的问题,不在于结句意义含胡,而在于作者突然提出机心,与上文毫无关涉。从诗创作的艺术角度讲,这首诗的结尾是根勉强的。   

  第三首的章法结构,和上一首相同。第一、二句点明题目。下四句写景,最后二句抒情结尾。“觉”字应当读去声,是睡醒的意思。醒来听到露水滴落的声音,就起来开门出去,望望西园。望到月亮已从东山背后升起。这一句是偷了陶渊明的诗句:“素月出东岭。”(《杂诗》之一)泠泠是寒风的声音,月光所照,已可见竹根丛中泠泠风动了。远处的涧泉,此时听来,似乎比平时更响。偶然还听到山鸟在喧叫。“闻露坠”,“远逾响”,“时一喧”,这些辞语,都是刻画中夜的幽寂景色。这样,在半夜里眺望园林景色,靠在柱子上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明,在一个寂寞的境界中,心里也很寂寞,还将有什么话可说呢?这两句结语,含蓄着他在政治上失败之后的心境。“将何言”包括着双重意义:自己无话可说,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以上三首诗的形式,也代表了中唐时期的五言古诗。第一首《雨后晓行》只有六句,用三个仄声韵。这种形式的诗称为三韵五言古诗(三韵五古),亦称为五言短古。刘禹锡有三首《初夏曲》,现在抄录其第二首,以资比较:   

  时节过繁华,阴阴千万家。   

  巢禽命子戏,园果坠枝斜。   

  寂寞孤飞蝶,窥丛觅晓花。   

  这首诗也是六句三韵,不过用的是平声韵,第二联作对句,上下句平仄谐合,显然是八句的五言律诗缺少了一联。这首诗称为三韵五言律诗(三韵五律)。亦称为半律诗。五言六句诗在齐梁时代已有,到中唐时代忽然又流行起来,还增加了七言六句的新品种。   

  第二首《秋晓行南谷》,全诗八句,第二、第三联都是对偶句,已具备了律诗的条件。但它用的是仄声韵,因此称为仄韵五言律诗。第三首《中夜起望》也是全诗八句,用平声韵,但不讲究四声谐合,中间二联不作对句,面目虽然象五言律诗,可是它只能称为平韵五言古诗。   

  柳宗元还有一首诗,题作《渔翁》,也是著名的,并且引起过讨论的作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就是七言六句的古诗,也可以称为七言短古。此诗,写渔人夜宿岩下,晓炊竹柴,烟消日出,放舟中流的安闲生活。“天际下中流”句法与“黄河远上白云间”一样,写远望湘水上游的景色。岩上有无心的云正在浮过,好象互相追逐。“云无心以出岫”,是陶渊明《归去来辞》的句子,以“无心”来形容云,这云是渔翁的主观认识。天上浮云,虽然形似互相追逐,实则彼此都是无心的。唐汝询解释此句云:“泛舟中流,而与无心之云相逐,岂不萧然世外耶。”他以为“相逐”是渔翁与云相追逐,这样体会,恐怕没有人会赞同。这一句的意义,仿佛比喻渔翁的一切生活和行动,都象岩上的浮云一样,任其自然,毫不用心。   

  苏东坡极欣赏这首诗。他有一段议论道:“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末两句,虽不必亦可也。”(《冷斋诗话》引)他以为此诗之妙在有奇趣。他所谓有奇趣,是指那些好象反常,却仍是合于道理的作品。东坡这个观点,我很怀疑。这首诗所表现的并没有反常的思想感情,东坡所谓奇趣者,不知从何见得。他又以为此诗结尾两句是多馀的,可以删掉。这一意见,我倒是同意的。大概柳宗元当时有意要写一首三韵的诗,可是他没有注意三韵诗的结构原则。三韵诗最忌是写成一首绝句加两句,而柳宗元恰好犯了这一错误。“烟消日出不见人”,这一联和“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很相象,已经是结尾的句子。下面再加上“回看天际下中流”二句,就显得是多馀的了。   

  柳宗元做了十年永州司马,潇湘之间的清幽的山水给他提供了不少恬淡的诗文资料。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三月,八司马同时获得升迁。不过此时已有三人故世,只有虔州司马韩泰升任漳州刺史,饶州司马韩晔升任汀州刺史,台州司马陈谏升任封州刺史,朗州司马刘禹锡升任连州刺史,而柳宗元则升任柳州刺史。   

  到了柳州之后,柳宗元的诗风显然有了转变。他写了较多的七言诗,思想情绪也活泼兴奋起来,永州时期的那种寄消沉于闲淡的风度退隐了。他积极从政,为柳州人民做了不少好事。还写了许多描写少数民族生活的诗,和刘禹锡一样,使唐诗中出现了一个新品种——风土诗。可惜的是,他在柳州的生活只有四年,在元和十四年就病故于柳州,不能象刘禹锡那样长寿,还有更多的诗篇传之后世。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63.孟郊:诗三首

  自从陈子昂以《感遇》诗复兴了汉魏风格的五言诗,唐诗中一向存在着一派古淡的传统。开元、天宝年间,王维、孟浩然是陈子昂诗格的继承者。接下去,元结选录《箧中集》,其中所收的诗也都是古淡一派。大历十才子的作品中,有不少王、孟的影响。五言古体诗,当然不必说,没有人再作梁陈宫体,就是五言律诗,也好象没有出现某些七言律诗那样的秾艳之作。我们仿佛觉得,五言诗与七言诗,不但是句子长短的不同,也有风格的不同。七言诗可以写得秾艳、流利、旋律快速,而五言诗,不管是古体还是律体,同样都只能写得古淡、庄重、声调缓慢。   

  王、孟虽然以风格相近齐名,但王维诗的古淡与孟浩然诗的古淡,毕竟还有不同。这是由于二人生活条件所决定的思想情绪的不同。王维是地主、宦门,生活富裕,无忧生之叹。他过的是冲和闲适的生活,依仗他的高度的语文艺术,写出了他那些古淡静穆的五言诗。王维诗集里极少七言诗,大概就因为七言诗体不适宜于表现他的思想情绪。孟浩然是个寒士,从襄阳到长安,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门,写了不少乞求提拔援助的诗,可是始终不得进士及第。尽管他人品高洁,表现得非常旷达,但内心里是有痛苦的,不遇和贫困的叹息,在他的诗中经常可以听到。他的诗也都是五言诗。   

  孟浩然死后四十年,出生了又一位姓孟的诗人:孟郊。孟郊非但和孟浩然同姓,他的诗也和孟浩然同一风格。我们可以说孟郊是孟浩然的继承人,但他的诗比孟浩然的诗更为古淡清寒。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人,父庭珍,官崑山尉,生三子,郊、酆、郢。郊随父居洛阳,父早卒,郊奉母居,贫甚。刻苦吟诗,不趋时尚,隐居嵩山,称为处士。认识了韩愈,韩愈极赏识他的诗。他和张籍,卢仝同为韩愈最契合的诗友。但是他应进士试,竟一再失败,直到贞元十二年(公元七九六年),才得及第,已四十六岁了。成进士后,在洛阳及江南住了四年,再到长安,应吏部选,得任溧阳尉。于是奉母就任溧阳。但是这个五十岁的县尉,只会终日吟诗饮酒,不会办公事。县令无奈,只好另外找一个人代他办公,称为假尉,分掉他的一半俸禄。溧阳尉罢任之后,在洛阳闲居二年。河南尹郑馀庆奏请他为水陆运从事。他娶于郑氏,可能是郑馀庆的族人,故郑馀庆照顾了他,并且曾亲自去拜见他的母亲。但孟郊之得到郑馀庆的照顾,主要还是由于韩愈的推荐。孟郊为溧阳尉即将去任的时候,韩愈曾写了一首《荐士》诗给郑馀庆,竭力赞扬孟郊的诗才与品德,希望郑馀庆提拔孟郊。过了两年,这首诗才见效。不久,孟郊因母亲逝世,只好丁忧居丧。五年以后,郑馀庆为兴元军节度使,又奏请孟郊为参谋,于是孟郊带了他的妻郑氏同去兴元。岂知走到阌乡,忽然得了急病而死,这是元和九年八月乙亥日,享年六十四岁。十月一日,葬于洛阳城东先墓旁,韩愈为作墓志铭。张籍倡议私谥曰贞曜先生,故韩集中题《贞曜先生墓志》。   

  孟郊虽然博得一个进士及第,也总算做过一任县尉,一任河南府水陆运从事,功名似乎比孟浩然好些,但他的经济情况,恐怕远不如孟浩然。他搬家的时候有一首《借车》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其贫穷可想而知。此外,孟浩然有儿子,孟郊生了三个儿子,都不幸早夭,韩愈在他失去第三个儿子时写了一首《孟东野失子》诗安慰他,他自己也有《悼幼子》诗。此外,他还有《杏殇》诗九首,也是哭儿子的诗,其孤苦又可想而知。由此看来,孟郊的生活之艰苦与贫困,更甚于孟浩然。因此,孟浩然诗的古淡出于胸襟的旷达,而孟郊诗的古淡是寒士的悲鸣。   

  韩愈是唐代散文的革新家,在“文起八代之衰”的复古口号下,要求写文章必须用自己的语言,而千万不可用“陈言”。他的散文,在修辞造句各方面,都创造了新的路子。他的诗,也清淡得象散文一样,使后世人说他是以文为诗,孟郊的诗之所以获得韩愈的高度赞扬,就由于他们二人的艺术观念及实践走的是同一条路子。韩愈在《荐士》诗中赞扬孟郊是陈子昂、李白、杜甫以后的材力雄骜的诗人: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   

  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   

  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   

  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   

  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   

  敷柔肆纡馀,奋猛卷海潦。   

  在《贞曜先生墓志》中,韩愈给孟郊的诗写下了最后的评语:   

  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   

  这两段评语,本身已不容易解释,但它们的用字造句,已体现了韩、孟二人共同的创作方法。韩愈称许孟郊的诗句是:“横空盘硬语”,但是“妥帖”而有力。后来王安石就用这两句来称赞韩愈的作品。选用新的字眼,创造新的语词,不顾四声谐合,故意做生硬的句子,完全不用形象思维,以直说的方法表达自己幽忧的思想情感。有时推己及人,对被压迫、被奴役的下层人民寄与同情,使他的许多作品有了积极的社会意义。   

  孟郊的诗,现在还有《孟东野诗集》十卷,三百多篇。从来选诗的人,对于他的诗,没有一致的选录标准,因此就没有公认的代表作。许多选本里都选了他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全唐诗》这首诗题下有一个小注:“自注,迎母溧上作。”说明此诗是孟郊任溧阳尉时迎接他母亲而作。但看诗意却不对头。诗意分明是儿子出门旅游,临行时母亲为他缝制衣服,儿子有感而作。看来这个注不很可信。第三、四句从来没有注解,但如果不知道这里隐藏着一种民间风俗,就不能解释得正确。家里有人出远门,母亲或妻子为出门人做衣服,必须做得针脚细密,要不然,出门人的归期就会延迟,在吴越乡间,老辈人还知道这种习俗。“寸草心”是指儿子的一点孝心,“三春晖”是比喻母爱的温暖。   

  这首诗,刘须溪评之为:“诗之尤不朽者。”(《评孟东野集》)贺黄公云;“真是六经鼓吹,当与退之《拘幽操》同为全唐第一。”(《载酒园诗话又编》)这是从儒家教忠教孝的观点来评品其思想教育作用,若论诗的艺术,则此诗毕竟还浅,不能为孟郊的代表作。   

  现在我选讲三首诗,代表他的三个方面,第一首是具有社会意义的:   

  长安早春   

  旭日朱楼光,东风不惊尘。   

  公子醉未起,美人争探春。   

  探春不为桑,探春不为麦,   

  日日出西园,只望花柳色,   

  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宅。   

  这首诗通体字句平顺,见不到“钩章棘句”的特征。“风不惊尘”即“风不扬尘”之意,只有这个“惊”字是孟郊的炼字法。“探春”是唐人春游的名词,《开天遗事》云:“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为探春之宴。”诗人看到在晴和的早春天气,城中美人都出郭作探春之游。可是,这些从五侯第宅中出来的公子美人,他们所探的春,只是花容柳色,而农民在这早春季候所关心的却是桑麦的收成。因此,诗人发出感慨,叹息田家的春光不是五侯第宅中的春光。长安早春,是封建贵族和农民所共有同享的,但是他们对春天的认识却如此之不同。作者只用最后十个字,刻画了封建贵族的不知稼穑之艰难。   

  其次,我再从《寒溪诗》几首中选了最后一首:   

  溪风摆馀冻,溪景衔明春。   

  玉消花滴滴,虬解光鳞鳞。   

  悬步下清曲,消期濯芳津。   

  千里冰裂处,一勺暖亦仁。   

  凝精互相洗,漪涟竟将新。   

  忽如剑疮尽,初起百战身。   

  《寒溪》诗八首,用许多奇特的描写和比喻来赋咏大地回春、雪消冰解的溪水。这八首诗的作者意图,不易捉摸,似乎是诗人的生活在艰难困苦了好久之后,获得好转,有春风解冻之感。这八首诗的用字、造句、构思,都可以见到孟郊的特征。   

  第一、二句,溪风摆脱了馀寒,就是说溪上的风有暖意了。因此,溪上的景色显露了明亮的春光。这个“摆”字和“衔”字,一般人都不敢用,也不愿用的。第三、四句形容溪水解冻,“玉消”表现冰块之白,融化时如玉之消,好象一滴滴的白花。“虬解”是形容整个冰溪如一条龙似地在融解,在阳光中闪亮着如一片片的龙鳞。第五、六句写诗人在清溪曲处,把脚伸下去,想在春芳的溪水中冼洗。“悬步”这个语词,也是诗人的新创,形容脚步象挂下去那样。“消期”的“消”字有点费解,不知是不是可以读作“稍”字。第七、八句说,在洗脚的时候,感到千里长溪,只有此处的冰已融裂,虽然只有“一勺”那么小的暖意,也可以觉得是大自然的仁心了。第九、十句是形容冰块互相冲洗,溪水流动若新的涟漪,“凝精”指冰块,“涟漪”是冰化成的溪流。最后两句把整个冰冻的寒溪比之为遍体疮痍的百战之身。现在冰融水暖,好象剑疮都已愈合消失,百战之身重又获得了新的生命,站起来了。   

  教坊小儿   

  十岁小小儿,能歌得闻天。   

  六十孤老人,能诗独临川。   

  去年西京寺,众伶集讲筵。   

  能嘶竹枝词,供养绳床禅。   

  能诗不如歌,怅望三百篇。   

  这是我选的第三首,用它来代表孟郊的许多悲叹生活遭际的愁苦诗。教坊是唐玄宗设置的宫廷音乐机构,这里培养出许多歌童舞女。诗人看到一个十岁的歌童,因为歌唱得好,便受到皇帝的恩遇。闻天,就是为皇帝所知名。接下去就对照到自身:一个六十岁的孤老人,虽然以能诗著名,但却不为皇帝所知,只好独对川流,象孔老夫子一样叹息年华如逝水般过去(临川是用《论语》“子在川上”的典故)。去年在长安的大寺里,曾经举行过盛大的佛会,许多歌伶都集中在那里赛歌。有人能唱“竹枝词”,就可以端坐在绳床上享受供养,而我这个能吟诗的孤老人,却不如那个能歌的后生小子,因此只好惆怅地翻看《诗经》,慨叹诗道凌夷。这里反映出一个情况:“竹枝词”是刘禹锡在巴鄂之间采访得来的民歌,经他写成诗体传诵一时。看孟郊这首诗,可知当时“竹枝词”已大为流行,能唱“竹枝词”的歌伶,极受欢迎。孟郊另有一首《自惜》诗,前四句云:“倾尽眼中力,抄诗过与人。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也表示了他感到自己的诗已为陈旧的风雅,不如新流行的巴州“竹枝词”之为世俗所爱唱。   

  以上三首诗,大致可以代表孟郊的几种风格。这些风格,在思想内容方面,是他的孤苦贫寒的生活的表现,在艺术创作手法上,是他的孤僻、高洁、不谐俗的性格的表现。而他的独特的性格,也正是他的生活造成的。此外,韩愈的影响,恐怕也是酝釀成孟郊诗格的外来因素。   

  孟郊的诗,虽说上承陈子昂、王维、孟浩然的传统,但他的诗已不能用“古淡”二字来评品。韩愈《荐士》诗中称他为“酸寒溧阳尉”,刘叉《答孟东野》诗中也称他为“酸寒孟夫子”,“酸寒”二字是概括他的生活和诗格的。与孟郊同时,有一个诗人,比孟郊小二十八岁,也为韩愈所赏识,这就是做过和尚的贾岛。贾岛的诗和孟郊同一风格,故苏东坡并称之为“郊寒岛瘦”。此二人在唐诗史上以寒、瘦著名,清代曾有过一个爱诗的贵族,为孟郊、贾岛二人合刻了一部诗集,即名为《寒瘦集》。   

  孟郊的诗,到了北宋时代,发生了两种影响,一种是他的诗法,随着韩愈的文艺理论,影响了宋诗,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其间生涩的用字和拗硬的句法,都可以说是有孟郊、贾岛的影响在内。一方面是孟郊的诗在北宋曾引起过新的评价,宋人对孟郊的诗,一般是肯定的,但同时不喜欢他的诗,以为是太枯槁无味。苏东坡有二首《读孟郊诗》,现在都引录在这里:   

  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   

  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   

  孤芳擢荒秽,苦语馀诗骚。   

  水清石凿凿,湍激不受篙。   

  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   

  又似煮蟛越,竟日嚼空螯。   

  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   

  人生如朝露,日夜火销膏。   

  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   

  不如且置之,饮我玉卮醪。   

  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   

  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   

  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   

  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   

  尚爱铜斗歌,鄙俚颇近古。   

  桃弓射鸭罢,独速短蓑舞。   

  不恍踏船翻,踏浪不踏土。   

  吴姬霜雪白,赤脚浣白纻。   

  嫁与踏浪儿,不识离别苦。   

  歌君江湖曲,感我长羁旅。   

  两首诗表现了苏轼读孟郊诗后的感想。在寒灯下读小字的诗集,觉得时常发现“佳处”,仿佛从“荒秽”之中发现了“孤芳”,虽然都是些“苦语”,也还是诗骚之馀绪。这些诗,是一位饥寒诗人的呼唤,句句都是从肺腑中迸发出来,可是它们出来之后,却使读者也愁到肺腑。以上是苏东坡给孟郊诗的评价。但是,他却不爱读这种诗,他以为读这种诗,如食小鱼,得不偿劳。人生短促,何必使两耳去听这种寒虫哀鸣的诗呢?于是,孟郊诗的佳处,又正是苏东坡不爱读孟郊诗的理由。但是,在第二首诗中,苏东坡又说,尽管他憎厌孟郊的诗,自己却也不免要做几句孟郊式的诗,因为孟郊的诗,能触动他的旅羁之感。   

  苏东坡在这二首诗中,矛盾地表示了他对孟郊诗的感受,这也正代表了后世一般读者的看法。宋人诗话中,常有论到孟郊的,大多肯定他的诗的风格,而不喜欢他的愁苦的音调。苏东坡的弟弟苏辙说:“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容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诗病五事》)这就批评到孟郊的世界观,以为他不善于安贫乐道。可是,如果孟郊能象宋代儒生那样安贫乐道,也就不会留下这许多酸寒艰涩的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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