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作品，一下子让我从近现代诗“潭”里拔腿出来，走进当下， 　　我梦那时风景，君醒，一种夜阑珊。梦回梦又到长安，梦已隔江南。

这首词约略可见纳兰词的影响，而又有自身的体悟。别泪不禁弹，梦已隔江南，一写别离时的伤感，一写别离后的痴迷，中间穿插甜美的往事回忆，而首尾的悲苦意味愈发深化。

减兰·我

我生如魇，我合无光珠蚌敛。我死之年，我是池中素色莲。 　　我曾离去，我入倾城冰冷雨。我欲归来，我与优昙缓缓开。

本词一连四次设喻，人生的种种遭际、感觉，写得倘恍迷离，禅意很浓。小眉的词大抵对于传统词的汲取、融化很见功力，而构造的意境往往绮丽多姿而又飘忽无定，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悲剧况味。

小眉的词明显受佛理影响，融入不少禅悟。以下几首，读者不妨细看：

减兰·自寿

来时何似，那夜月光如静止。去亦何归，此日深红半已灰。 　　是为何物，爰有生涯清到骨。遗失何年，我与莲花一段缘。

减兰·次韵杏子，兼寄

那回语绰，那是相逢持淡漠。那夜疏萤，那照空庭积水明。 　　这风吹过，这夏莲花开又堕。这瞬秋深，这种心情忆里真。

菩萨蛮·玉面狐狸

春风不到芭蕉扇，春风曾见桃花面。奴有好姻缘，白头太可怜。 　　桃花空绝色，辗转春风侧。一抹绿烟莎，是奴旧眼波。

卜算子·寄人两则（其一）

昔本木芙蓉，生在西风陌。君自山中偶尔来，遗此人间诺。 　　才道发深秋，况值秋零落。君自江南去不归，一种愁如昨。

洞仙歌·别后有寄

是谁失语，是谁微微叹。是梦初醒是初见。是人间、与子相看深深，人散后，容我垂眉缓缓。 　　无情终此夕，握指冰凉，泪湿青丝不能挽。说此去如何，此恸如何，当此际、相逢已晚。待忘里他年擦肩过，有一唤回头，那时心暖。

喝火令

那夜谁曾语，痴儿我是莲。爱君腕底有缠绵。一诺江湖烟水，不记几生前。 　　除却伤心事，深情未可怜。江南昨日落花天。淡了红笺，淡了好容颜。淡了许多言语，之后许多年。

小眉的词深刻包含着许多对生命哲理的思考，用抽象的宗教思想表达在对人类终极关怀。这几首堪称其中的代表：

沁园春·廿一自寿

我昔何归，我今何往，我所思兮。想三生修善，情犹魔障；吴腔说偈，身即传奇。白练裙藏，青螺髻好，也作描红纸上诗。些些意，趁今宵有月，写到无题： 　　痴儿小字阿眉，在十丈尘埃在水湄？奈春风灯市，繁华阻隔；暗香蝴蝶，梦是耶非。劝最深卮，祝长命女，未谢慈恩不许悲。他年愿，向菊花故里，侧首芳菲。

鹧鸪天·菊

惊动三秋露底霜，疏篱独抱一枝黄。天生我是英雄骨，何必安排女儿肠。 　　春不管，老重阳，借风开出十分凉。夜阑听得寒声重，梦也何曾到谢塘。

蝶恋花·次黄仲则韵咏落梅（其一）

断续笛声犹隔水，一瓣空香，转尽生香里。一瓣温柔呼不起，当时省识和羹味。 　　春自小桃枝下倚，我在春前，红紫阑珊地。我在百花生日死，年年开谢终如此。

《定风波-剪纸艺人》下半阙：

绮陌繁华无过往，深巷，我于世事久糊涂。永忆失传皮影戏，吴记，人间相忘即江湖。

浮生虽好，而短暂如斯，红尘繁华，终不免有个消寂阑珊的时候。我之一生奄忽如寄，一切一切的美好，都会随风成为过往。命运的前方是哪里，冥冥之中不可知晓。其中《鹧鸪天·菊》这一首词，对于险恶环境的渲染，对于不可主宰的悲剧命运的嗟叹，一种凄清萧瑟的调子笼罩全篇，很让人良多感触。

小眉擅长小令中调，但是长调也不乏佳作好句。

金缕曲·莲恋莲（其一）

忆昔娇无那。坐涟漪、水风吹袂，白衣潇洒。淡不可收深深态，依约步虚仙化。剩漫卷、诗香难写。重结霎时清凉社，有禅心不向天公借。开未已，为何谢？ 　　轻雷塘外声如哑。说关情、人间暂到，不能归者。如是我闻相认取，欲思欲痴欲罢。无话也、空呵遥夜。一梦轻回初寒枕，只隔窗听雨稀疏打。忘了吧，这年夏。

金缕曲·夜饮，夜坐，兼自寿

二十年孤独。夜阑珊、有风初定，有风过烛。一穗灯红看对冷，坐忘白青世目。剩满眼、须臾感触。我自人间沉醉久，觉来时黄黍堪堪熟。天霎雨，鬼潜哭。 　　笔花开尽心花秃。是前生、镜花身世，此生难赎。岁晏无由何所去，说道莲花同族。谁执寄、骊珠千斛。多谢诸君诸好愿，与多情多子多孙福。莫我顾，况相祝。

沁园春·曼殊沙华

三界之中，有曼殊花，如是我闻。想光明彼岸，水风吹烛；夜深此地，野火招魂。瓣祝名香，天生绝色，怪得人间无化身。幽冥路，把地衣一炬，碾取烧痕。 　　春分换了秋分，有暗地妖娆看不真。趁鬼灯一线，照将人面；惊红万点，祭罢青坟。月出生兮，露滋谢也，肯放华心垂死温。千劫后，尽芳菲刹那，开到缤纷。

水龙吟·冰花

他年漂泊春风，一痕春水谁寻我。露光约住，冷光翦刻，珠光暗磨。认取前身，琉璃未坼，晶莹先蜕。是深心无恙，抱寒那夜，曾开出，莲花朵。 　　或我人间路过，似纷纷、晚天烟火。幻之气息，谢应一例，芳华刹那。此色空香，此生辞热，此因无果。向红尘借问，斯时五月，再相逢么？

一捻红·晚莲

（过佘山脚下，菱田中有老莲，叶色班驳，而瓣红未褪。因赋之。）

想迟迟盛夏，谁认取、一捻深红匿下。无因亦无那，听轻雷塘外，填填声哑。持心淡者，水之湄、殊绝造化。待前缘坐觉，移骨换根，雨娶风嫁。 　　一瞥尘芜世界，岁晚荒寒，此身如借。骊珠挹泻，青莲子，紫成谢。是繁华落也，相思忘也，三生究竟梦也。有江南过客，曾见我开那夜。

疏影·桐花落

他年陌上，有萼绿淡些，桐紫柔亮。细马黄衫，油壁红衣，寻约与谁同赏。人间四月芬芳静，露泫滴、微香何爽。过好阴、一树花簪，一瞥梦时模样。 　　开处霏微雨歇，淡天落渐次，风色如漾。窣地春痕，凤到应迟，漫与捻枝吟想。葳蕤老尽初心在，任辗转、隔帘吹往。不得逢、公子多情，避我卖花深巷。

暗香·观电影《僵尸新娘》，别悼

幽蓝蝴蝶，趁星河敛翼，流离明月。古堡钟声，午夜微风圣歌歇。睡里春天路过，但忘了、时光如屑。但忘了恋恋人间，也似我痴绝。 　　传说，梦之末。是魇外初逢，雪花冰睫。誓言未辍，落看林间去年叶。隔世遥遥一祝，但忘了、吻凉于颊。这一场烟火后，有人离别。

木兰花慢·与月姐

想何人眉眼，愁浅浅，笑些些。说不可方思，江之永矣，白露蒹葭。上耶上耶梦也，信姻缘两字蚀年华。彼美人兮在水，如吾徒者天涯。 　　昨宵明月落谁家，隔着绿窗纱。把子夜清歌，西洲别调，拍碎红牙。相思相思偈也，这深情一曲有琵琶：嫁与春风故里，一生执手梅花。

沁园春·鸢尾花见谢，有思种种

画者狷狂，熄琉璃盏，掷下佛龛。幻海洋蜃气，浮生譬喻；天空梦魇，寤寐尘凡。化蝶前身，通禅后境，慧者佩如痴者簪？皆惘矣，把芳菲装帧：不是优昙。 　　爱她绿睡红酣，衬了你猫瞳宝石蓝。想相逢雨季，眉低于伞；看花左岸，春淡于衫。水墨时光，青鞋女子，走过寻常三月三。深巷里，有多年后我，手种江南。

这类词，与前之小令、中调所抒发的情感，表现的主旨，固然有异曲同工之处，而写法颇有不同。小令的浓缩、概括，有尺幅千里之势，而长调的徐徐吞吐，娓娓而谈，颇见从容之致。笔法的宛转曲折，跌宕多姿，亦令人击节。

此外，以现代诗笔调和西方童话故事填词，小眉绝对是高手。这类诗极见创新特色，而故事的离奇色彩，与笔法的出奇制胜，结合得妙不可言。兹举几首，读者可以自己玩味：

临江仙·睡美人

魔法塔楼巫女，纺车摇出星纱。糖霜城堡晚安花，月光沉睡去，守夜预言鸦。 　　传说千年以后，有人白马风靴。唇边吻醒好年华，我生童话里，谁在梦之涯。

清平乐·灰姑娘

水晶仙履，善舞玲珑女。捉手温柔能几许，午夜钟声咒语。 　　春风一朵蔷薇，春波巧转低回。莫问寒灰身世，春天之子于归。

清平乐·海的女儿

袭潮如仄，云彩玫瑰色。歌倚风声天黑黑，藻海珊瑚虫侧。 　　怜谁泡沫情缘，与君不必缠绵。我是精灵使者，偶然路过人间。

清平乐·牧羊女

桃花心木，柜角雕麋鹿。取道烟囱同放牧，出走沉沉老屋。 　　相忘藤蔓花纹，相亲一对瓷人。记得深情那夜，相看十万星辰。

清平乐·大拇指汤姆

善良祈祷，孤独如何好。拥膝娇儿偏小小，亲爱吾家之宝。 　　天生一种聪明，黑森林内穿行。历险牛喉蜗壳，归来怕是精灵。

清平乐·一本不说话的书

紫丁香下，燕子喃喃话：栎叶书签飞不舍，此地长眠逝者。 　　铃兰哭泣森林，一生草木关心。风读白描文字，春天如我沉吟。

以深厚的文学素养以及高超的文字驾驭功夫填词，小眉可谓是把现代汉语发挥到了极致。

一斛珠·雍和宫外，有开白花树

春风寺左，白衣不肯红尘涴。说曾拈得心香朵，我未来时，你这般经过。 　　垂眉一笑蒲团座，梵音低里吴音糯：你看花是前生我，我再开时，你会回头么？

荆州亭·与人分咏无名紫花

生我千红身侧，开我淡些颜色。你特地回眸，留住我痴片刻。 　　我去阳光咫尺，我与春风旧识。这一点深心，你竟不曾窥得。

小眉的词在境界上清绝脱俗，禅意轻灵，其艺术手法高超绝妙，不得不令人拍案叫绝。但也正是由于这种风格，使得小眉词的题材单调，内容单一（其词无非是咏些花花草草，或者男女感情，唯美古典的禅意，总之还离不开小女生情调），在其他生活方面表现得不够宽泛。缺乏对民间疾苦的反映，对社会苍生的关怀表现少了些，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一旦出世太远，总是让人产生望尘莫及的疏远感，尤其很容易和底层的老百姓脱离关系。

我记得叶嘉莹在讲欧阳修的词时说，一个人一定要在艰苦患难之中，才可看到他真正的修养何在，一天饱食安睡无所用心是难以表现出修养的。只有在艰难挫折降临在你身上的时候，才能见到你与众不同之处。每一个人对患难的态度是不相同的，有一种有天才、志意、理想的高出常人的人，这其中有的自命不凡，狂傲自大，自己仿佛是天上飞的神龙，把大家都看作地上爬的蚂蚁，这样的人虽说可以完成自己的天才，但不是在现实的世界中可以有成就的。有的人愿意收敛翅膀落下来与大家同行，这样已经很好了，而更好的人则不仅落下来与大家同行，而且还教会大家和他一起去飞翔，不管他是否是诗人，也许他在教别人飞的时候，已经放弃了写诗的事业，但这种人是更了不起的人。我们希望小眉将来能够做教别人飞翔的词人。那么，希望她多接触一些现实的东西，创作出更多风格多样化，技巧成熟化的作品来。

这二位诗人，都厚今而不薄古，以古典之瓶，装现代生活之酒，新的思想、生活内容完全可以纳于传统的形式之中。

事实胜于雄辩，通过上面对两位青年诗词高手简单的举例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当代旧体诗词的发展还是很有希望的。今后在诗词创作上，我们应善于学习借鉴，扬长避短。继承发扬金鱼体的现实批判精神，艺术技巧兼顾声律，使之和谐完美。学习发展小眉体的文字技巧，运用到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展现当代生活万花筒，使之产生深远的社会意义。“随时之义大矣哉”，在探讨金鱼体和小眉体的同时，青年诗词创作者们更应该注意把握好“笔墨当随时代”这个传统诗词创新的课题，创作出更多生动表现当代社会生活的诗词佳作来。

韦树定，男，壮族。年2月出生于广西河池市。现系中国作家协会《诗刊》杂志社诗词编辑。辑有个人诗文集《韦树定诗词选?那浪吟草》《北牧集》。曾参加年中华诗词学会及《中华诗词》杂志社举办的青春诗会，并获首届“谭克平杯”青年诗词创作奖、“龙裔”杯特等奖，天鸿赋一等奖，松江赋提名奖等五十余个诗词歌赋大赛奖。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国书画》《书法报》《书法导报》等各类报刊杂志及央视新闻联播、光明网、网易、搜狐等各大网络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