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早五点去拍照吧？”

“和谁？”

“和花。”

“啥花？

“荷花。”

“花不睡觉？”

“花，未眠！”

遂，清晨五点，我们姐妹四友共赴一场花期。

天空已经从暗夜蜕变为澄蓝，像静谧铺就的一阙宋词。太阳还未露面，却先抛一把光，像一首梵歌，层层跌宕而来。眼前一池碧荷如洗，安静绽放，色调纯粹，蘸水而红。那或开或闭的花，一个个演绎着参禅打坐的佛家法式。荷叶田田，高擎如团扇，挨挨挤挤，唱一首流水脉脉的歌谣。我吓了一跳，原来她们在这天地间如此葳蕤，如此随性；对于长久蜗居在家的人的到访，花也一定吓了一跳，她们用好奇的眼眸凝视我：“嗨，好久不见啊！”我想俯下身去亲吻一朵花，花却用一缕幽香唤醒我几近沉睡的记忆，关于一川花草的记忆。

记得小时候，我与花曾经那样的亲近。不消说杏花、梨花、桃花、就是山丁花、马兰花、苦菜花，野山菊、婆婆丁，槐树花，甚至是院中矮篱笆上偶尔探出头来的打碗花，都是那么生动形象地生长在记忆里。她们踩着季节的鼓点而来，伴我一季又一季。乡村记忆的每一帧上都有一种有名或无名的花绽放，像一把铜铃，稍一碰触就泠泠作响，激起一滩花香。那个时候，不用刻意找寻，更不必远行，在生活的任意转角都会有花和你撞个满怀。我的童年是一篮子充满草木气息的花束。

后来我远离山野求学在外，每个黄昏，思念如潮而来的时候，就喜欢去亲近校园里的花花草草。满满遮住校园小径的是一架紫萝藤，走在小径上，抬眼望见点点细如星光的天空，还有那葡萄串般垂下来的藤萝花；在矮墙处茂盛着的是一株株叶肥花艳的美人蕉，我曾无数次在那花丛中读书、看云、解读夕阳；教学楼前是几棵丁香花，丁香绽放的时节，我常久久站立窗前，凝视一树似锦繁花。还有宿舍楼下一片张扬的月季花，青涩的年龄曾经执拗地认定其中一朵是我“驯养”的“玫瑰花”。也寡淡也浓艳的岁月中，校园的草木花朵接纳了我所有关于青春，关于梦想、关于爱情的遐想。

毕业后，我回镇上的一所高中，校内没有绿化，但隔墙就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农户。家家院子可见茉莉花、白薯花、鸡冠花、秋葵花，或者一树奢华的夹竹桃。花开正浓，乱红成阵的时候，我会因为那些惊艳我双眸的花而放下手头的工作，去长久远距离凝望，这种凝望成为我苟且生活中暂得的诗意。进入城里一中，便连这种暂得的诗意也丢了，虽然校内有一架非常壮观的蔷薇，亭台楼榭间又有：迎春花、玉兰花、芍药花、海棠花，玉簪花、合欢花、木棉花等等，一季挨着一季，花赶趟似的直逼眼帘。只可惜我被生活、工作、家庭裹挟着，十几年间没有凝视亲吻过一朵春天的海棠、夏日的午荷、亦或秋空下的木芙蓉。我愧对那么多年在我生命中路过的花，她们在我的生命长河中不曾泛起一丝涟漪。即便被生活的棱角硌疼的时候，也不曾采一朵花入药以疗伤。不能怜取眼前花，我成为生活的过客。

三年前，我去学校的分校工作，分校在乡村，校外就是熟悉的杨树林，其间有野桃数棵，草地上有我儿时熟悉的花。这让我欣喜，当即许诺：定不负花事。然而父母渐老，孩子渐长，每天的日子像鞭子下旋转的陀螺，总是把今天可以完成的事变成明天的期许。连一朵具有山野气韵的花也不能去凝望亲吻，说明我从灵魂底色上与草木断交了。没有草木在生活里茁壮，我的日子开始枯萎，我在生活的漩涡中打转转，每个难得的周末，都旋转在砧板、案板、洗衣板之间，生活干瘪到想不起有一种叫做花的东西。生活的千里牧场上有花缺席，我的生活霉败不堪。

从何时起我不再凝视一朵花了，也许是从不再相信童话开始，也许是从在意蜗角虚名开始，也许是从两肩俗尘、一脸庸容开始，我忆不起把花遗落在生命的哪个驿站了。

感谢姐妹们，让日子干枯如柴的我和花儿有一场对白。当我凝视一朵花的时候，就有一些形容词在噼啪作响，就有一些想法泅开并漫延：这将是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的对话。

我深情凝视一朵花，她开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即使辎重前行，甚至背对万丈繁华，她也开得那么认真。我从她的细蕊读出甜蜜，我从她的花瓣读出美丽，我从她的的叶脉读出安宁。一朵花，也许是从“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的《诗经》走来；也许是从“制芰荷以为衣兮”的《楚辞》走来，它以草木的身份温润了人类的思想，抚平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凹陷，更让“鸢飞戾天者”“经纶世务者”，窥“花”忘反。陶潜凝视东篱之菊，安然归于田园；姜夔凝视桥边红药，唱一曲黍离之悲；宗璞凝视紫藤花瀑，顿悟生命轮回；川端康成在凌晨四点凝望壁龛上的一朵海棠，感受世间别样的美丽。

她们兀自绽放，不因无人欣赏而颓废，不因有人追捧而膨胀。你来与不来，她都或红或粉地绽放着，不急不躁。一朵花会安抚你躁动的心，熨平你褶皱的魂，去凝视一朵花，看她如何在阳光下舒展了筋骨，看她如何安静地等蜂来、盼风过，看她如何在凋零后开始下一世的轮回。亲近花朵，你会发现每个蓓蕾都婉约，每片花瓣都恬然，每片叶子都随性，她们从拔蕊绽放、开至惊艳、开至荼蘼，花开花落一世轮回中，她们恬然、淡然、安然、豁然。

是的，我要凝视亲吻一朵花，然而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朵花呢，完整的花应该连同她的萼、她的叶、她叶下的茎，茎下的根，根旁的土地，这还不够，还要算上她啜饮着的一脉泉水，才能算作正真意义上的花。那么，我和一朵真正意义上的花共饮一江水，共沐一束光，当我凝视她的时候，其实也在凝视我自己，凝视自己孤单时候的喧嚣，喧嚣背后的落寞，我在凝视花的过程中接见我自己。我的心埋在蕊中，花能懂。凝视花的时候，我在内心修篱，篱笆内种菊、种荷、种兰、种一片静穆向阳的日子。

爱上一朵花，是对时光最诗意的挽留！

草木之气是一个女子流香气韵中的柔与暖，年过半，我的人生下半场开始，回头看是蹒跚学步的源头，向后看是步履蹒跚的终点，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出众可喜，出局无忧，向阳而生。愿人生下半场能种一颗草木心，灿烂如花、静美如花，让岁月不染尘。

今天，你凝视并亲吻一朵花了吗？

（本文与荷花有关图片均为摄影师红侠拍摄，部分来源于网络）

后记：同游者为红侠白雪小乐，愿岁月不老，情谊长存！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