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江辉风气草木
樟树的定位樟树是江南长得最大的树木之一,易活,速生,对土壤地理环境要求不高,而且最好种在风口。我们与樟树的相识就是在风口,确切地说是村口。那时的樟树是地标,樟树下、大树下都是地名,外来者不用问,看树便知。矮矮的村庄前,其实并不桃红柳绿,却有一棵大树遮天蔽日,让一村人感到了被庇护。树皮龟裂,如父辈人的手。树身长满绿苔,记着村子存在的年头。有大树的村子里,一定有长了心思的老人。村庄千篇一律,道路和庄稼一样低矮逼仄,种一棵树让其无限长大,这是种树人能做到的对村子的个性规划,对愿景的诗意表达。记得它的开花时节。我们是闻到它开花的,全村人都闻到了,但几乎看不见它的花。我们惊诧过,村里最大的树,却开最小的花,这细细碎碎的小花,让所有人体悟到了美好。花香就是它的体香。树叶是香的,树皮是香的,季节过去了,掉在地上的树籽,被路人踩碎了,鞋底也是香的,而且都是同一个香型。我们把这个香带得远远的,樟木箱子一打开,穿上换洗过的衣服,全身上下都是家乡的味道。一切的苦难和喜乐,都奔涌而来,似乎都与故乡有关,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在江南,所谓的乡愁,不过一棵大樟树。回故乡去。对故乡目所能及的事物,首先便是村口的大樟树。在一片荒凉的存在里,古樟如一只巨大的母鸡,张开羽翅,在很远的地方,就让人感应到了绵软丝滑。我们的审美由此开始。即便远离故乡,在一座光秃秃的石山上,长着一棵大树;在一片草原之上,一棵大树兀然挺立;荒漠旁,孤零零一棵大树,即便知道它们不是樟树,却都让人感动,想去亲近或远望,甚至想哭。我们简单地觉得,突出一棵大树的画面才是唯美的。一棵,不是林子,林子有的是。一棵,不是孤单,是自由自在的生长范本。独立是一种格局。樟树一直长,往上,往四周,往一切能伸展的地方。这期间,遭过台风,遭过雷劈,遭过冰冻,遭过干旱和洪水,甚至遭过砍伐,发生过野孩子在树洞里烧火的恶作剧。别的同时期的树都倒伏了,干枯了,死了,被当作柴火烧了,但古樟树撑起残枝,在岁月里修复,终于依旧花开籽落,香满人间。村子里种树的老人去世了,去剥过树皮砍过树枝的人去世了,树下乘凉的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于是一棵大樟树承担的使命被一代一代人增加。村子中有孩子八字里要把自己寄托出去,叫个干爹干娘,缺木的、怕麻烦的,干脆就认了大樟树为干亲,从此过得百病不侵,茁壮高大。村里的大娘把大樟树敬作树菩萨,逢年过节,初一月半,就在树下插香燃烛,祈愿诵祷,居然很灵验。有人又把写满金榜题名、健康平安、事业有成等祈愿的红布条系满树枝,众人齐心把大树推向形而上。有懂风水的,为了造福全村,要在村子前造起一段堤埂来,既要挡得住直冲而来的某种乌有的东西,又要保证气息通畅,大家还是选择了樟树。一段垒起来的土埂上相挨着种植樟树,因为它的速生,几年时间,樟树们相互加持,立即成为一道高高的绿色照壁,当仁不让地守护、抚慰村民的心。不必担心坍圮,不必担心秋风落叶,它们一年四季乃至百年千年地生机勃勃。现在,我们的城市里,香樟已无处不在,有些城市已经把它任命为市树。市树当有更多职责,主要是形象宣传,这样,行道树自然成了城市们的共识定位。我上下班行走的街路上,几年时间樟树已夹道成林,一路森然。有人喜欢它的长势,四季长春,可速成时光。但是,乡村里的神树,在城里过得并不如意,遭人埋怨。首先是路灯被树“吃”了,连交通指示牌也“吃”。接着是树下的人行道被“拱”,像一种掩藏已久的情绪,一夜间疙疙瘩瘩地在地面发泄。忽地一阵台风一场雪,街上便多出来许多残枝,甚至有大樟树倒伏。这样,根基肯定是个问题。城里所有的树跟城里的人一样,都是移植的,离开故土前剪掉了根系。樟树们现在生枝长叶和盘根错节只是为了生存,顾不得太多,也毕竟浮浅,经不住外力。春色渐渐老去时,若有风经过,经年的老叶纷纷零落,铺满路面。尽管还是满城飘香,但树枝长到了四楼五楼甚至更高层,风声里听得出树枝拍打着窗户。一些居民埋怨,江南潮湿,人们更希望阳光进来,与大树共享。四季如春其实是对季节的篡改。同是大树,法国梧桐做得比樟树更人性化,夏日里阳光太猛,它以身遮拦,冬日里人们向往明亮温暖,它卸下一身大叶,甚至可以舍弃长得有点过分的枝条。连小时拜过樟仙的人,现在住在城里,也对樟树颇有微词。“百度百科”对樟树的形态描述是自然状态下的,对它行道树的定位判断则是抄袭有关城市的,未必具有合理性。但城市管理强调约束和一致性,如果樟树还按百度所说的那样长高、长大,肯定会受到更多城里人的指责。冬春之交,停在樟树下的汽车上,常常会被砸上墨汁一样的东西,也像鸟屎,细看却是樟树的籽。这可是樟树的托付?迎春的心思日日上班经过的路边开了一朵迎春花。刚在想:再不开,别的花可要开了。我一直觉得迎春花很谨慎,它不开一定有它的道理。再说它不是一般的花,背着这样的身份,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开了。花儿、草儿,植物的原始命名大多随意,第一个叫出口,大家便都这么叫了,所以我们到现在也不懂“樱”“桃”“杏”“李”的本来意义。而迎春花的命名肯定是刻意的,赋予了职责和使命。从字面上作一般性理解,它必须具备许多条件:一是开得早,走在百花前,否则迎候不了;二是开得美,能引人遐想,由此生出关于春的愁绪或者欢愉;三是自身的身份和气度,压得住阵脚。迎春花符合了哪一条呢?雪中四友,论资排辈,梅花要早得多,只是太早,还在冬末。梅花迎来的往往是一场白雪,让自己在雪地里冷冷地飘香,傲气袭人。水仙花,看名字,有人给她作过定位,开在清水里,孤高脱俗。那么茶花呢,红花绿叶,一团和气,雅俗共赏。作为迎春的使者,似乎都可以,又似乎都有诸如时机、气质上的不足。迎春开在屋前、路口,这黄色小花自担当了这一角色,那么多年来也没听人说过不合适。看它开花,确实开得小心。它几乎是循着梅花的香气开出第一朵花的。它觉得梅花是报春花,梅有这个资格。迎春花还得左顾右盼,春往往姗姗来迟,不能迎候太早,否则就是敷衍草率走过场。又过去十天半个月,一夜春雨,眼见得柳芽洇出了鹅黄,海棠渗出满树红点,玉兰爆开了毛茸茸的壳,它便又开个两朵三朵,或者一串两串。迎春花不敢冒失,它知道这样的季节还有倒春寒,还有可能下雪,要不阳春白雪这个词怎么来的呢。它的名字让它矜持。樱花、梨花还有桃花,说开就开,很随性,一开就是一树。迎春还得等一等,桃李性急多情,会引出些许春愁,就让她们先行过去,迎春不能随之矫情。牡丹也好,杜鹃也好,还有桐花、槐花等等,都还在后面,自己得瞅准时机,倾身相迎,迎在一个恰好的当口。等到春雷响过,这是仪式,缤纷的花儿和嫩绿的芽叶潮水一般涌来时,它才会放开身心盛开,融入一场盛会。这只是我的猜测。一天,它身边贴着地的小草开花了。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开着蓝色、黄色的小花,姿态各异。第二天一早,迎春花便盛开了。它等的是草。迎春花身子低,匍匐着,它只比小草稍稍高点,而且枝头朝下,因此看得见草开花。油菜花的固执即便已经毫无争议地成为春的代言,油菜花终究还是属于乡间。季节的变化对于城市不敏感。花儿只是城市的镶边,并非只面对春天。乡间的花大都低贱。以前,它们是种植者的副产品。春天来得急,季节的拐弯处,一不留神,来不及收割,菜就变成了花。萝卜开白紫的花,青菜开金黄的花,芥菜也开的是黄花,餐桌上的碗头随即沦为路边卑微的存在,只有养蜂人在一边开心。其实,主人们觉得有价值的花,也只代表了一个时令,他们期待的是花之后的东西,籽或果实。所以,乡间的花季随意,也落寞。早时,油菜没有多少花的意义。田间、山坡都是乡民的寻常日子,一棵果树,一亩水稻,一垄麦子,一片油菜,田头地角还有蚕豆豌豆,各占一块。它们都开花,稻麦还不到时令,豆花尽管袅娜粉嫩,但也不曾被饿着肚子的人过多地留意。油菜花开得最是灿烂,一大片一大片。开花的日子里,空气里有点苦、寒,泥土一样的味道。孩子们钻进油菜地里拔草,满头贴了金花。那里的草细细长长,好拔。大人们看见了是要赶来追打的,但他们看不见,寻不着。累了就坐在垄沟里,透过金色看头上支离破碎的天,闻地里涌上来的草肥的馊腐臭,隐隐有蚯蚓爬过的土腥味。油菜最终会成为一种滋味,炒菜、煎鱼、炸麦花。关于油菜的许多美好寄托在粮油厂榨油的浓香中,那香香出去十里八里。大家去厂里换油,5斤菜籽换1斤8两油。现在,这里的乡间好长时间不种油菜了,不为别的,只为实际。大家都吃买来的油,豆油、花生油、山茶油、菜籽油,什么油都有。很少有人吃自榨的油了,不是不好,只是压榨太苦太累,还是生油。粮油厂早已关门。大家忙忙碌碌地赚钱,做什么都比种油菜来得钱多,还是买一点省心省力。不吃自榨的菜油,种植油菜就失去了意义。只是对于在油菜地里拔过草发过呆的人,少了油菜花总觉得是个残缺的春天。一个地方,一件事情,离开得越远越久,想念就越矫情。现在,乡间几乎所有的花草都被移植进了城市,阳台、路边、公园里,包括青草和婆婆纳,甚至青苔,唯独油菜没有。油菜的集体主义和漫山遍野,让斤斤计较的城市有些尴尬。城市的公园、街边绿地也如政治和商业一般,各种势力作着平衡,各占一席。但那些花往往不尽人意,才看见海棠开了,天却下雨,等晴了再去,已是绿肥红瘦。樱花开了,大家聚在花下拍照,想拍落英纷扬,花瓣却就是不下来,但一闪又不见了。郁金香美丽芬芳,只在公园一隅。而且,花界也有许多不公。能够得到的却总是额外地得到,海棠花能在两个季节开放,春天开得缀满每个缝隙,秋季虽稀落,但终究也是花。有委屈的,花苞还在枝头,还想开放,一个季节就过去了,像木芙蓉,完成度很低。大家各有各的念想。油菜花不适宜城市生活,一株一株地种不好看。它大大咧咧,在一片嫩绿的底色上骤然开放,一夜间把我们的眼睛涂满金色,空气里飘满苦涩。但今天的看花人无需遐想久远的榨油的香味,也对那缕清苦茫然无知,菜花都是这个味道,是大自然的气息。大家喜欢油菜花那种随意挥洒的奢靡,喜爱它的金色,甚至膜拜那种喜气贵气,这种颜色自古以来还没有谁能比得过。这样一想,油菜花便千好百好。油菜的花序在人们的热捧中,在日子里节节攀高,欣欣向荣,长柄花朵吹奏着吉庆唢呐,热热闹闹。田埂上都是拍照的人,也有情侣站在田中央、花丛中自拍。这样的金黄气象,能从初春一直延展到季节末梢。我们所在小城的郊外,属于丘陵向山区的过渡段,前几年也开始号召种植油菜,用于旅游观赏,号称万亩花海。万亩当然没有,是虚指,在不同的语境中,“三”可以是很多,“万”可以并不多。那只是广告用语,我们习惯了这样的语气,豪迈大气,说小了没有吸引力,没人来看。村民终究不很配合,据说倡导者是给了补贴的,但他们撒了菜籽,甚至偷工减料,稀稀落落,还依旧按照山花的标准,任由其自生自灭,所以长得不高大、不繁茂。当然没有了拔草的人。好看需要设计,种好也需要下功夫。以前为了生计,看重的是菜籽,就要精耕细作。现在仅仅是看看,这么肥沃的农田里怎么会不开花呢。以前花是副产品,现在籽是副产品,有多少算多少,反正不靠这点东西生活。也或许是狡黠的村民不肯把田里的肥力让给菜花呢。油菜花开的季节里,面对稀落低矮的花地,赏花者都有点遗憾和责备。假如再往上种一些,让山坡也开满油菜花,花海的层次就会显得丰富,拍照才更好看。但这里的油菜花从不越界,花之上的山坡间杂着果树和茶树,山上产名茶。这是一个界限,以上是效益,以下是效应,各为其主,各得其所。紫薇的意义春天被削去半个,夏天来得早,酷热。连麻雀都销声匿迹,此前它们每天都在门前梧桐树上,为一粒草籽的小事喋喋不休。只有知了还在树上唱着高调,像充足了气的高压锅。在燃烧着的空气里,一树紫薇默默开放,它们在低空里摇头,让正午的风显出了乏力。尽管我不拒绝夏天,但我还是躲在车里和室内,对着空调按钮一个劲儿地往下摁,借助物理把季节数字化、理想化,直至矫枉过正。而紫薇开着花,就在马路边,它脚下的草还有灌木都快烤焦了。我想,开花于植物的一生肯定是件大事,就如人的分娩,至少也如歌唱、表演或者比赛,一定费神费力,需要能量蓄积,需要恰到好处的滋润补给,如春天百花就得了天时地利。紫薇选择在这个时候开放,注定就是选择了寂寞和艰辛。夏天的花本来就不多,那么寥寥几种,倘不加留意,一个季节的花事就悄无声息地滑过。留意了才记起来,紫薇,还有木槿、夹竹桃等木本的花,它们在等春天百花走远了才悄然开放,到夏天开得最热烈,而且有一直开下去的趋势。当然,花色有些单调,它们大多走的是中间路线的粉色,后退一步变成白色,前进一分就是淡红或者淡紫。夏日里,在我们这个小城紫薇开得最多,或许因为好种。紫薇是为花而生的,枝叶连衬托都算不上,最多是个过程。不是因为天气炎热,它在所有季节里都裸着身子,连树皮都似乎省略了,毫不掩饰简单。一身光光的躯干,无遮无掩,父亲般农夫的肤色,却是正当壮年的那种,光洁,不起皱褶。在躯干顶端斜刺里长出五六根十来根枝条,展开一个季节的话题。这些嫩枝的过程感十分明显,杆和枝疏离得很陌生,站不成一般意义上树的形象。这些枝条不圆不滑,却有棱有角,与别的树不同,让人想到特立独行的人。思想最初形成的阶段就是耿直方正的。枝条上椭圆的叶子疏疏朗朗,似孩童的简单涂鸦,一对一对随意地相向粘贴。枝条起初是笔直的,在一切简约的枝条上,小小的花儿挤在一起,不厌其烦,百朵千朵地挤着,挤成团,挤成簇。紫薇的花瓣十分细致地翻卷,质地绵薄柔和,花的边沿工笔细腻。每个花瓣又伸出一丝花柄,如一朵独立的小花,颤颤巍巍,环绕、烘托出一个共同的金色核心。弱弱的花朵看似随时都会被雨打落,被风吹走,被太阳晒干,但它却在整个夏天越开越繁。它在嫩枝上就开花了,一边生长一边开放一边结果,这花团就累积得越繁越重。现在,它折下了腰。这一折腰让粗陋有了韧性和弧度,紫薇的心思粗中有细。紫薇花其实很美,一直开在烈日中。我们躲骄阳,却把花也躲过去了。太阳是批评家,太阳把一切的伪装都揭开了。倘若我们有勇气,如紫薇一般,把一切放在阳光下,任由其直白尖锐地挑剔、炙烤,若还经得起看,那便是真好看。想想在春天里,自己曾经那么在意每一个苞蕾的开放,甚至路边几乎淹没在尘埃里的不知名蓝色小花都引起我们的惊喜,喜欢春花开得无微不至。现在面对这挂落枝头的紫薇,不免生出些愧疚。不是花小、花少、花不美,是我们的眼睛在春天以后不再 |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mufuronga.com/mfrzw/8890.html
- 上一篇文章: 1种花天生会ldquo变脸rdqu
- 下一篇文章: 叫板邮票图稿编辑,木芙蓉我也PS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