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居乡间的好友拍了胡枝子花给我看，短视频中，她所在的庭院，秋草已有半人深，错杂着鸭跖草、木芙蓉、大丽花、胡枝子。小庭院虽凌乱，并无颓意，反倒显得温软雅致，花开花落，静水流深。因庭院在山间，夜里少有人声，所以虫声格外清越。

她又录了虫声给我听，还说：都说借花献佛，我这山人不做这等俗事，我借虫声献秋音。这秋音实在好，不似蝉的如蜩如螗，到底染了秋意，听了令人沉静。背景是金铃子的“铃音音——”，抑扬悠远；主调是蟋蟀的“唧唧唧——”，响亮厚实。刚开始只一两声，不一会鸣成一片，漫天遍地都是虫声。古人说，秋声一半在虫鸣，果然。

住在城里的人哪有这样的好耳福，我对她说：如果你在夜里给我写信，一定记得描摹虫声。她不理我，自顾自说：你先给我查查，为何古籍中没有胡枝子。我这好友向来喜欢拈花惹草，还爱研究植物古名，我如果不帮她找一找，恐不会放过我。

我先后翻了《广群芳谱》、《植物名实图考》、《花镜》、《闲情偶寄》等古籍，竟都寻不着胡枝子。不肯罢休，心想《本草纲目》总会有的，结果仍然没有。奇哉怪也，胡枝子并非稀罕之物，山野之中常见得很，文人雅士竟然集体失声。黛玉说菊花“自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可知但凡名物皆需名人歌咏，胡枝子不受文人待见，大概与其始终未能进入诗家法眼有关。

胡枝子唯一的伯乐是明代的朱橚，他亲自将四百多种野生草木栽种于自己府内，观察试验，绘图编撰，于年写成《救荒本草》。胡枝子之名，首见于此书。书中称它为随军茶，说其叶似苜蓿，花有紫白二色。然而，到了《本草纲目》，胡枝子的身影又消失了。胡枝子为何总是游离于书面记载之外？这是难解之谜。

胡枝子喜生于山野间，因其总叶柄上有三枚小叶，民间昵称它为三妹子，这个小名如邻家姑娘般可爱。花多紫红色，细小烂漫、色泽优雅，加之分枝众多，一丛胡枝子即是一丛紫红花，纷纷盛放，倾泻而下，是山野少见的明丽。

未被文人吟咏的胡枝子，千百年来，保有它的野性，径自在山间活得皮实。这种歪打正着的生存智慧，等同植物有毒。有毒，是植物的自我保护方式，比如瑞香，又称“麝囊”，可使女人不孕。所以，瑞香免遭被人植入群花、把玩插戴的命运。胡枝子呢，因为未被文人歌咏，所以免去被人植入庭院、供人观赏的命运。能够享有自由生长的权利，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被中国古人打入冷宫的胡枝子，却深得大和民族的喜爱，被列入“秋日七草”之首。所谓“秋日七草”，即萩、芒草、葛花、瞿麦花、女郎花、兰草和朝颜。日本古代诗歌总集《万叶集》有一首中山上忆良的《秋之七草歌》：“细数秋季原野盛开的花共有七种：萩、芒草、葛花、瞿麦花、女郎花、兰草、朝颜。”排在首位的“萩”，即胡枝子。这个“萩”字，为日本独创的汉字，意为秋天开花的植物，与“椿”指山茶，为春天开花的植物类似。

秋之七草，芒草与葛花都很常见。女郎花即败酱，鲁迅在《桃色的云·序》注释说：“在中国虽有名称而仍用日本名的，因为美丑太相悬殊，一翻便损了作品的美。如女郎花就是败酱。”瞿麦花又名抚子花，为石竹的一种，形态纤柔，花有甜香。朝颜则泛指短暂而脆弱的花，桔梗、木槿、牵牛都被叫做朝颜。

至于兰草，放在“秋之七草”有些勉强，因为兰有春兰、秋兰、寒兰之别，秋天开花的是建兰，光说兰草，不太准确。再看“秋日七草”，芒草如茅，葛花偏小，石竹较矮，败酱为草，兰花在室，朝颜易凋，只有胡枝子摇曳生姿于山野间，清新可爱，夺人眼目，以此作为秋日七草之首，恰是正好。

《万叶集》中涉及了余种植物，其中有首咏胡枝子，为书中最繁盛的植物。集中吟咏胡枝子的和歌很有特点，总有野鹿、大雁，以及清露相伴。如大伴家持的和歌：“胡枝子旁雄鹿立，朝露如珠犹未消。”“雁来胡枝子花散，雄鹿声鸣渐消沉。”胡枝子枝繁叶密，容易蓄积露水，加之生于野外，野有鹿鸣，又在秋季，正是雁来时节，三者同为秋日风物，集于一处，很好理解。

《枕草子》写胡枝子：“胡枝子的花色很浓，树枝很柔软地开着花，为朝露所湿，摇摇摆摆地向着四周伸张，伏向地面，那是很好玩的。尤其是雄鹿特别喜欢到这花旁边来，也是很有意思的。”周作人解释说：“日本古歌中说及鹿者，必连带地说胡枝子”。清少纳言又说：“（男人）折了一枝带露的胡枝子，将信附在枝上。（趁女人刚醒时，派人送了来）信笺上熏透了浓郁的香气，非常开心。”

胡枝子的花语为害羞与思念，因害羞而微微喘息的少女，恰如在风中摇曳的胡枝子。据说男子把胡枝子插在女方的发际，表示一生一世永不离弃。《万叶集》中恋歌甚多，与胡枝子相关的恋歌，比如：“爱人植花慰相思，秋深胡枝花盛开”，又如：“宫城野外胡枝子，萧然含露待秋风，如我思君待君至。”身着和胡枝子花一样深紫或淡紫的衣服，与情人在朝露未晞的清晨约会，情人为女子折下一枝胡枝子，插在发间，这种静美，无以言表。

《万叶集》中有首小诗：胡枝子花将残；不插发间饰，难道，只徒还。见到胡枝子，不能不折一枝插在发间，足见其爱之深。即便到现代，日本人仍然习惯在中秋赏月时，插一枝胡枝子于花瓶。胡枝子用作插花，应将茎插入水中再剪下，以免空气进入茎中，使得水份无法送达花枝尖端。

秋夜多朗月，胡枝子自与秋月相映成趣。俳人松尾芭蕉，沿着奥州小道漫游，夜宿旅店，听到相邻房间里有妓女在和别人交谈，感叹浮沉于浊世的身世之悲。次日早上，这个妓女看到芭蕉和同伴，说想结缘于佛门，又说不知路，请求能否随他和同伴步行去伊势神宫。芭蕉婉谢，但又竭力安慰她，并在这篇日记的末尾写下：夜宿旅店妓为邻，秋月朗照胡枝子。月光对妓女与胡枝子一样爱怜照护，芭蕉的这份悲悯，源于自然，是深切的。

秋山明净，最适宜放下琐事，随喜，四处走走，看看。这个时节的山野，随处可见大片明黄的秋叶，与山下的金黄稻田相映成趣。再往深处，遇着几丛葛花，很像直立的紫藤花。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一丛胡枝子摇曳，并不打算走近去看，遥遥看上几眼，想想与之相关的和歌，转身下山，不觉遗憾。

我要做那雪夜访戴的王子猷，一路风雪，到了戴逵门前却又转身返回。何故？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是也，见与不见，又有何妨？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皆无可名状，唯会心者知之。不如就此随遇而安，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