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光(四)

年,哥哥谭必军决定报考英语专业。为了提高口语,增强听力,英语老师陈平安建议他买一台收录机。哥哥选定了一台小小的外壳是绿颜色带天线的收录机,当时为元。这笔钱,大约相当于那个年代一般老师近两个月的工资。

母亲把家里的干红辣椒全部背到集镇上卖掉,还差得远。又卖了几只鸡。几只正在下蛋的没有卖,脸红毛黄的母鸡在几个草垛上下完蛋后,鸣叫声此起彼伏。一枚枚鸡蛋被母亲集中放在一个腌菜坛子里,并藏在板梯下面准备卖钱。

有一天是星期六,表妹小莲和妹妹生莲到山上挖了几把野葱,回来从坛子里摸了几个鸡蛋,煎了一盘香葱蛋。母亲一回来,她们马上将煎得黄灿灿的鸡蛋压到碗底,用饭盖住,还跑到竹园里去吃。

母亲从坡上回来看到灶坎上的煎蛋时叹气:“我不是不想让你们吃,只是想卖点钱给你大哥买收录机。”母亲自己舍不得尝一口,见我刚从学校回来,还要我多吃一点。上周我去学校寄宿带了一缸子剁碎的酸辣子。

第二天诏谕赶集,母亲要父亲去卖糠,顺便把几十个鸡蛋卖掉。鸡蛋卖掉了,糠却没有人买。父亲又挑着沉重的担子回来。东拼西凑,钱仍未够。父母望着屋下的柑桔园发呆,柑桔虽挂满枝头,才半黄半青,不能下树。

母亲决定开口向别人先借。母亲脸皮薄,为了儿子的前途,她的脸面似乎又不是最重要。

第一户人家当家女人,还没等母亲开口,先声夺人,说了一大堆理由和难处,委婉封住了母亲的口。母亲心知肚明,离开她家向下一户走去。

母亲行走在蜿蜒水渠上,经过一老晒谷坪下面就往下分岔路走。第二户人家的女主人包着一卷黑色的头帕,扛着一根“担管”,拿着一把弯刀,带着两个孙子,赶着两头黄牛,与母亲迎面相撞。

那女人忙要她的两个孙子叫“满”(奶奶)。母亲一边应一边摸着他们粗糙的小脸蛋:“长大了攒劲读书,不读书就打一辈子牛屁股。”孙子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

“富贵有种,聪明有根。我们家没有读书的根,不像你几个儿子,个个读书行。”黑帕女子与母亲交谈。

“嫂嫂,我大儿子学外语,要买台收录机,钱不够,听说你家刚卖了一窝猪崽。先给我借点,年前杀猪还你。”“我不当家作不了主,我老公在,你去问他试一试。”伯母讲的是实话。

穿过一片竹林,又经过几个草垛,来到伯母家。她门口有一兜长得正旺的仙人掌,充满着刺。母亲穿过她家的堂屋过道,在东头,见到伯父。母亲叫了一声“大”。

伯伯正在用斧头削砍一根横梁,木皮飞溅。

见母亲来了,将斧头深深地砍进木头一头,用长长的灰色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你个子早咧,吃早饭了吗?”“吃了,我刚才见嫂嫂去坡上放牛。听说你猪崽卖得好价钱,给我借80元,年底杀猪还你。”母亲开门见山。

一株木芙蓉长在猪栏前岩坎上,在阳光下开得正欢,有白的,还有红的。这比带刺的仙人掌让母亲愉悦得多。“我正要扩建猪栏,家里两头牛,又养了母猪,还准备喂几只羊。”

母亲了解那人的性格,他从不拐弯,借就是借,不借就是不借,人称“一根筋。”

他说不借,母亲讲成“酸水”他不会答应。

母亲不再往下说,只是长长地“哦”了一声。钱没借到,母亲对他家的母猪怀有兴趣,看得仔细,问个明白。并萌生了养母猪挣钱的念头。

伯父热心地给母亲讲养猪的心得,毫无保留。“下次有好的母猪苗子,我给你选好,先不要你钱,等生了小猪崽后再付钱。”钱没借到,却学到了养母猪的经验。

又返回经过那丛仙人掌前,原路返回水渠,继续往前走,走到渠道尽头,开始下一条长长的斜坡,坡上有户人家,房前屋后是大片的板栗树和“鸡爪子”树。不顾那户人家的热情挽留,继续向前方的小溪边走去。溪边有户人家,家底殷实,那家三个儿子每年外出烧炭,听说发了财。

走到他们家时,一家人正在门前一棵大银杏下吃“晏早饭”。金灿灿的叶子到处飘舞,门前屋后连黑瓦上一片黄金。两条小溪在家门口汇合。一古老石拱横跨一条溪上,桥头就是人家。

那家姓杨,老婆姓谭,还是我们谭家人。他们后辈叫我母亲“舅娘”。

“舅娘,今天怎么这么喜行?”眼前的美景,热情的称呼,让母亲心情舒畅。怕第三次落空,并临近中午,母亲心里有点急。哥哥下午还得赶回几十里外的县城。

一落坐,一边随意地捡起一片黄叶,母亲仔细地观看起来,呈扇形的叶片,虽然黄了,并不干枯,还挺有韧劲。难怪踩上去没有响声。“要是每一片黄叶当一元钱,哪怕是一角一分,甚至一厘都好!”母亲心里想着美事。“你家风水好,满树满院落黄金,门前小溪长流水,财源不断。”

“讲得好,讲得好,谢谢舅娘的吉言!”杨家姑妈笑得合不拢嘴,一棵酸辣子刚咬一截立刻吐了出来,兴奋地从靠墙的矮櫈上站起来又是吩咐儿子倒水,又是呼喊女儿装饭,把母亲当贵客。

母亲接过他儿子送过来的一把盛有井水的木勺,喝了一口,剩下的淋了一下手,甘冽的清泉是从溪边一口古井石缝中一勺勺舀上来的。

他家女儿,刘海下面的眼睛大而清澈,鼻梁挺而俊俏,两根又黑又长的辫子像“乌梢公”垂在胸前,见人总是满脸笑容,洁白的糯米细牙让人遐想。她正是青春期,发育得非常好,也许是常年喝好的井水,或许是吃了很多“藤藤果”和“鸡爪子”等山果,水色好极了,走起路来脚下像弹簧。

她从灶房里端了一碗饭,夹了几大块黄灿灿的南瓜,还有几条的酸辣子,笑眯笑眯地送到母亲手上,还顺手把一片落在母亲头发上的黄叶轻轻地拿下:“舅娘,必军表哥英语成绩非常好,考大学没问题,我也喜欢文科,将来我也要报考英语,我想当老师。”

“好啊好啊,妹,你攒劲读,一定会考上大学,有文化不一样。”母亲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美丽健壮开朗的外甥女,心里想:“这种女孩,谁家讨着媳妇就发财了。”

“没什么好招待,将就吃点。等下要三崽到溪里捉只鸭子杀!”姑妈要留母亲吃晚饭。母亲肚子饿了,酸辣子又惹口,很快吃了一大碗。

透过银杏树枝和黄叶,看到一面红旗在不远处高高飘扬,那是小溪对面的一所中心小学。

母亲又想起了自己只读过4天书。没文化吃了好多亏。一赶集,到商店买东西都有点自卑。

杨家几个小孙女用脚丫又踩又踢地上的银杏叶,嬉戏追打。

见时间不早了,母亲开口借钱。见母亲是来借钱的,姑妈立即警惕起来。“舅娘,你不晓得我们的难处,我三条崽,才圆成大的,今年老二又要会亲又要结婚,还要建房,老三还没讨亲,下冬还有三条人情要管。太崽连生三条女,刚生了个崽,计划生育严,被罚得要死。确实借不出,舅娘,请你原谅!”

“你先借点应急,腊月杀猪后就还你。我大儿子考大学,学外语,老师要他买收录机。关键时候,耽误不得,他还在家等我,考起了。不会忘记你们的。”母亲仍不甘心。

“舅娘,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学外语,难道要留洋?我们这穷地方,哪有出留洋生的风水?我几条崽都不是读书的料,下冬都去广西烧炭。我女儿肯读书,成绩好,她行也好,不行也好,考不上高中就放人家算了。”

“我的三个儿子,个个都矮小,烧不了炭,扛树都扛不动,挑炭也挑不动。”烧炭一直是我们诏谕人的祖传,也是挣钱的最主要来源。我爷爷当年烧炭,差点被树打死,父亲烧炭也遇过险,如今身上还留下长长的伤痕。

母亲还把诏谕人到外地烧炭遇难遇险的一桩桩往事全说出来了。她越说越来劲,后来又说到林业保护政策,她认为烧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对方感到自己的儿子读书不厉害,只能烧炭挣血汗钱,而你家儿子走考学这条路,今后坐凉屋。心里有讲不出的滋味。“舅娘,你不要操我们家的心。人都有命,命中有终须有,命里无莫强求。我还要磨麦粉扯面条,不能陪你了。”

鸭子“嘎嘎嘎——”的叫声从小溪里传来。刚还说捉鸭子留她吃饭。现在钱也不借,鸭子也不捉了,还得罪了人家。

母亲很不是滋味,暗自怪自己不会说话。礼节性说了几句奉承话,踩着满地的银杏叶匆匆告辞。

再次走到拱桥上,一阵风吹来,金色的叶片纷纷飘落小溪,随着一派清波飘向远方。

走过拱桥,是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两边是金黄晚稻田,有人正在田里捉禾花鱼。

母亲一下子想起来“母龙湾”一户人家今年上春买了我们提供的鱼苗,当时赊账没付钱。不妨去他家试试,看能不能把钱还上。

绕过红旗飘扬的学校,来到小溪下游,那里有一排跳岩,母亲刚要过跳岩时,对面来了几个背着用箩绳捆的印花被子,扛着板斧的青壮小伙子们。他们正准备外出烧炭,见母亲到跳岩中间,他们立在溪边油坊边,让母亲先过。

母亲祝他们外出烧炭发大财,回家讨乘媳妇。他们一个个笑逐颜开。刚过溪,母亲看见她要找的人正在深潭边的稻田里,躬身捉禾花鱼。

碧绿的深潭呈圆形,溪边百年老树倒影水中,从上游飘下来的银杏叶在漩涡中打着圈圈。她赶快从跳岩返回,绕过一条田坎,来到那人的跟前。

母亲把来意跟他一说,那人说“有钱,马上还你。本来想到你们家去,拖久了,对不起。”说完挽起裤腿,跟儿子交待几句就上岸了。

手里提着一红桶活蹦乱跳的禾花鱼。我母亲跟在后面,轻快地迈过跳岩,往“母龙湾”院子走。

把钱还给母亲时,留她吃饭。母亲说儿子在家等。那人把刚捉的一桶禾花鱼送给母亲:“祝你儿子鲤鱼跳龙门。”

母亲带着一沓钱,提着一桶活蹦乱跳的鱼,怀着一颗欢天喜地的心,一路小跑在回家的路上。

两年后,哥哥考上了怀化师专英语系。那一年母亲40岁。(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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